第七十一章 唐阁(一)
陈易生敲了半天门,202才开了一条缝。
唐方半张脸掩在阴影中:“什么事?”
“我这算是被上墙了吗?”陈易生兴高采烈,“你还提到我了,你的读者都会知道我了吧?”
唐方心情再糟,也不禁笑了:“是的陈大师,谢谢侬。这是你的作品,当然要署你的名字,不叫上墙。你的留言被精选了才叫上墙。”
“我留了啊,你看到没?”陈易生有点害臊,“我担心会不会写得太啰嗦了你不选我,所以想来提醒你一下。”他仔细看了看唐方微肿的眼泡和泛红的眼角,“你没事吧?是不是被我的留言感动了?”
唐方看着这位脑洞极大心更大的陈状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陈易生这样的火星人大概什么烦恼也不会放在心上。
陈易生挠了挠头呵呵笑:“我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你的字典里有要脸这个词吗?”唐方打开门,“大师有空进来喝杯茶?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专家。”
陈易生眼睛一亮:“我很有空,你尽管请教——哈哈,我们互相交流。”
有沙发不坐要坐地毯上的陈易生接过茶杯,眉目间正经了许多。
唐方隔着茶几也在地毯上坐了:“你说过你很了解男人对吧?”
“男人女人我都很了解。”陈易生胸有成竹。
唐方沉吟了片刻:“不好意思问一声,那你交往过很多女友吧?”
陈易生憋了一憋:“也——也不算很多,我不是滥交的人——”
“大概数字呢?”唐方尽量礼貌地伸出手指头,“两位数还是三位数?”
“几十个吧。”陈易生骤然感觉有点狼狈。
唐方对这个样本数据很满意:“那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但你不喜欢她的好朋友们,是不是肯定会分道扬镳?”
陈易生警惕地看着唐方,他好像没透露过自己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对吧,每个人身上都会有身边人的人格投射。这和原生家庭的影响有点相似,类似于环境影响。由于女人和男人的思维方式不同,我很好奇你们男人是怎么想的会怎么做呢?”唐方诚心请教。
陈易生喝了口茶:“如果是我,肯定分道扬镳。如果是周道宁赵士衡这类,包括大多数中国男人,都不会因为这个分手。”
“为什么?”
“因为我很清楚我不要什么。但是他们很清楚他们要什么。”陈易生微微笑,“绝大多数人不分男女,都把‘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当成终极目标。要金钱,要地位,要爱,要权,要婚姻,要稳定,诸如此类。一般人都会缺什么就想要什么。”
“为了这些他们想要的东西,其他就变得可以容忍可以放弃可以牺牲。我不认为这个有男女思维方式的差别。”陈易生想了想,“比如你那个嫁给老吴的朋友,她要的就是通过婚姻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所以她可以不要爱情。比如林子君,她就会把爱放在前面。再比如赵士衡,会把稳定和赡养他妈放在首选。而像周道宁——”
陈易生笑而不语。
“说啊,没关系。”唐方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他要的是一个美满的家庭。”福尔摩斯易生自信地推断,“他是吃苦长大的,第一要奋斗的就是成功,一个满足他想象的家庭也是这个成功的一部分。”
唐方有点失望:“谁不要美满的家庭呢?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想要。我也想要。”
“普通人想要的都是抽象概念的,但周道宁这类人要的是具象的。”
“这有什么区别?”
“参与和控制的区别。普通人要的美满家庭,自己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周道宁这种是搭建这个家庭的设计师。他会容忍你的朋友,无视你的缺点,因为他一定会改造你,让你沿着他那条路走。这个美满,是他设计的美满。”陈易生耸了耸肩,“我也坚信我的客户一定肯定而且必须听我的,因为我才是设计上的主宰。”
唐方认真想了想,确认陈易生应该不知道周道宁的家庭状况,也不知道他们的过往。
陈易生笑眯眯地看着唐方:“还有你,唐方——”
唐方竖起一身的刺,警惕地看着他。
陈易生却站了起来:“你也只知道自己要什么,还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过迟早会知道的。”
因为你要的是灵魂。
陈易生这么说她。
唐方不觉得,灵魂太虚无缥缈。她要的很简单,稳定的收入,有爱的婚姻,全国平均数以上的夫妻生活。她也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要什么呢?她得好好想想。
转眼又到了周四,已近月底,周道宁一直没有联系唐方,也没有说周末回不回上海,工作群家人群里都音讯全无,媒体上倒有报道iaif在布局全球投资的新网络。唐方也没有主动联系他,但骨气与日俱减,做菜也越来越潦草,从八菜一汤到六菜一汤,到四菜一汤,好在陈易生和赵士衡卖力捧场,顿顿光盘。
方树人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唐方,要她多关心关心周道宁,再三叮嘱五一同学会两人要一起出现。唐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比起少年时代成熟了很多,她不认错,但也不能一直回避冲突,于是认真地给周道宁写了封长信。
“道宁,你说得对,在你给子君、四月贴上标签的时候,我不够冷静,是和你吵架了。以前每次吵架你就会一直不理我,直到我低头认错为止。我也习惯了用一句‘我错了对不起’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但现在想一想,我们之间的矛盾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即便过去了十年,矛盾还在那里。但我不想再逃避,如果我们不能存异求同,不能互相包容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即便父母长辈们都认定了的事,我也无法继续前行,因为只会越来越痛苦,抱歉我没有背负痛苦走下去的勇气。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因为我只是个自私的女人。
“从年少开始,我常怀疑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的。相反,我觉得自己不被你喜欢的地方太多了,看卡通片、贪吃爱玩、迷陈奕迅追星、喜欢靡靡之音和乱七八糟的书籍、偷偷抽烟喝酒、配音和唱歌、画漫画,甚至穿破洞牛仔裤也惹你皱眉头。我从来没在你和姆妈嘴里听到过我的好。当然和你们相比,我的确什么也不好。
“我在你眼里是傻气的,笨拙的,不务正业的,交友不慎的,爱贪小便宜的,冲动不计后果的,在父母面前装模作样的。可你对我一直很好,我都记得。每次我被罚,你都会陪着我。每次闯祸,你替我收拾残局。你请我去看演唱会,辅导我功课,你还不嫌我胖。但我真的没办法成为你和姆妈期望中的人,我考不上北大,钢琴过不了十级。没有兴趣的事情,我一样也做不好。我也没什么远大的目标。但我很满意现在的自己,满意我能控制体重我能做好手头的工作我能烧一手还不错的菜我能独立出来一个人住。而从小到大,因为我是这样的唐方而喜欢我的,除了外婆和爸爸以外,就是子君,是四月,是叶青和西西她们。
“不是我给了她们什么,或者她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她们看见了真正的我,她们给我自信,无论我做什么,好的坏的,她们都无条件支持我喜欢我欣赏我。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我想象不出。同样,我也是这样看她们的,哪怕我们做了错事傻事,我们这么多年来,可以互相骂,当面骂,甚至能把对方骂哭,可我们不会给对方贴上不好的标签。
“公司里有人说我因为你才无良出卖公司,以前在报社也有人说我靠走后门做了编辑,哪怕在大学宿舍里,因为我每天要洗头发洗澡烫衣服也会被排挤。这些事我会生气,可绝不会放在心上。这种所谓的‘名声’我不屑于辩解,这种所谓的人际关系我也不屑于交往。因为这些人我毫不在乎。可你不一样,我很在乎你,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我都会很在意。你看轻、否定子君和四月的同时,难道不是在否定我吗?她们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们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和我更久。
“如果我为了讨好你抛却了我的爱好我的朋友,我还是我自己吗?如果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和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想做小王子唯一的那朵玫瑰。如果我只是千万朵玫瑰中恰巧在你手边的那一朵,那一定是我们误解了爱情。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失望让你难过。
“关于你和我的未来,我想过很多,感觉我们的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是不是需要彼此再好好想一想。我二十八岁了,对婚姻家庭有自己的想法,可这些想法,还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谈过。我想住禹谷邨,你想住星河湾。我喜欢孩子,你以前并不喜欢孩子。你说过几年就退休,可我觉得无论男人女人,还是要有事做才好。你迁就我很多,甚至愿意和姆妈爸爸一起住,我很感激。但我其实已经变了很多,你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
“我现在很冷静,也不是提分手,就是希望你能理解真正的我。如果你觉得我们的确不合适,也不需要介意我爸妈和我家亲戚们,不需要顾念外婆,不需要牵挂从前。真的,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一夜无眠,唐方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看,也许她自以为冷静的坦白和沟通,对于周道宁来说就是分手的威胁。可是她尽力而为了,所有隐隐约约的不舒服,她都说了出来。
再无眠的夜终究会过去,迎来新的一天。
周五下班后,周道宁仍无回音。高傲如他,唐方也不觉得意外,开始考虑如何跟姆妈交待,如何尽量低调地在家人微信群里善后。
秦四月却在“五朵金花”群里发了声。
“哇,糖糖,你家周道宁要专门请我吃饭,真可怕!”秦四月连发了几个惊恐的表情,“鸿门宴吧?我都说了我这次绝对没带坏你,他还要请我吃饭,说什么要向我道歉,简直恐怖!我想改签机票早点逃回美村。”
“又不是请你一个好吗?”林子君发了个高傲的表情,“本宫也获邀了好吗?怕死非好汉,好汉不怕死,糖糖你放心,我这次绝对守口如瓶不卖你。”
唐方来回看了好几遍,忍不住给周道宁打电话。
“你等一下,我在会议室。”周道宁的声音清冷疏离,片刻后变得温和可亲带着笑意,“明天我早班机回来,晚上想请你们五朵金花赏脸一起吃个饭,因为沈西瑜和叶青还没回复,所以先没跟你说——”
“你不生我的气了?”唐方有点忐忑,从乌鲁木齐菜场里快步走了出来,转上五原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怕自己会听不清他说什么。
周道宁却压低了声音反问:“你还要真心祝我幸福吗?还要提分手?”
“我没有提分手——”
“唐方,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会去做。我会为了你改变自己的看法和做法,因为我爱你。”周道宁顿了顿,“唐方,我爱你,无论你怎么推开我,我都不会放手。因为你爱你自己远胜过爱我,你更在乎的是你的感受,而我爱你远胜过爱我自己,我更在乎的也是你的感受。”
“周道宁——”唐方怔怔地看着头顶的悬铃木树叶,树影婆娑,黄昏的日光被绞得粉粉碎,她的心也被绞成了一团,无言以对,无可辩解,突然惭愧不已。
爱是什么?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爱是不狂妄,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他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她恍恍惚惚地买完菜,回到禹谷邨的时候,心好像还漂浮在半空中,陷在棉花堆里,波斯菊已经开了一簇一簇,但春天已经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