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豌豆苗
楚昱恒眸色肃然沉了下来,
她很想推心置腹的和她交谈一番,却担心她与自己还不甚熟悉,说得太多反倒显得刻意。
“王爷远离京都已久,虽眼线众多,也难免影响判断。
这问题怪我问得太过唐突,此事不急,待匡北战事了结咱们在从长计议。”
许安随读懂了楚昱恒的神色,想必所疑之人与自己所想一致,既无确切证据,怀疑到当朝太后头上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她并不想让他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强行表态,荣王已经帮助他们许家太多太多了,他不该被这样为难,更没这个义务必须要选择立场。
楚昱恒刚想说点什么,
许安随笑笑一头扎到石床上。
“这石床我占了,今日只能委屈王爷睡草席了。”
许安随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缓缓的闭上,
“明日还要赶路,王爷也早些休息吧。”
或许是楚昱恒在身边的缘故,许安随特别心安,
过不多时她的呼吸开始均匀的起伏,楚昱恒还在懊恼没能很好的和她沟通交心,她却抛下他转头去找了周公。
“呵,这丫头。”
楚昱恒无奈的摇摇头。
他转头挪到了石床边,靠着许安随的脚下坐了下来。
他盯了火堆一夜,直至太阳初升之时依旧将火堆烧得火热。
“前面就是牧和城了,要不要去城中看看。”楚昱恒问。
二人一路吹着风雪,楚昱恒的脸都冻得一点没有了血色。
反倒是许安随因戴了楚昱恒的毛围领,一张小脸都埋在了貉子毛里虽然依旧被风吹得刺痛却也不至于伤了皮肤。
“匡北的风真是够烈。
匡北的空气干得让人鼻腔冒火。
匡北的城楼当真的高,比一般城池都要高。
这牧和城作为匡北第一城往日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城门都没什么人,可真是萧条啊。”
许安随强迫自己感受一切,目的不想让自己思绪停下来。
虽已经做了万全的心里准备,可当脚底踏上这片土地的一刻,让人窒息的悲伤让许安随如身处深渊深处,心里那道防线一瞬间被瓦解,被吞噬,残渣不剩,片甲不留。
“我五哥我五哥”
许安随哽咽无数个来回,后半句话始终说不出口。
一想到家中的五嫂,那一句句唤着夫君回家的呼唤,许安随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马儿感知到她的悲伤,不停的打着转,想以此帮她平复心情。
就算发过一百遍毒誓自己不会再哭,不会再为此流泪,可那悲伤是来自血脉之中的,只要还活着,只要血液还涌动,那悲伤就永远不会消除,永远挖着她的心脏,永远撕扯着她的心肺永远得不到安宁。
‘’你五哥是为护百姓撤离而死。匡北百姓为他修了将军祠,就算百姓吃不起饭,那祠里的香火也从未断过,我来之时已经敬过香了,替你,
我和他说了你的事,我知道你会来匡北,那香火燃得极好,想他是高兴的,高兴你终于走出了困境,高兴你终于肯好好生活了”
“嗯。”许安随哽咽着点点头。
眼泪很快冻成了冰晶,匡北最不会怜惜女子,任你之前多少金贵,只要经那刺骨的冷风一吹,多嫩的娇肤都会变成一片龟裂的大地。
“多谢王爷,王爷有心了。”
荣王与许四郎五郎年纪相仿,年少时又一同混迹在军中,交情最深,互为挚友。
许四郎不羁,最是顽劣,是全家被许老元帅揍得最多的孩子,时常出些鬼主意带着五郎和荣王一同犯错。
五郎老实却仅限于表面,内心也是叛逆的,只是没四郎那般张扬。
而荣王虽身份尊贵,却时常被二人呼来喝去的,他那时刚从外游历学武归来,刚刚褪去一脸文雅,四郎五郎总嘲他唤他做金枝玉叶,他也不气,只知道坐到树杈上迎着风笑。
许老元帅拎着赤日满院子追着他们仨,逮到便是一顿好打,情急之下荣王也是喊过许老元帅老爹的,许振醉酒之时只管称自己有八子,一群臭小子没一个省心的,还是他的小棉袄最好。
“走吧,咱们继续赶路吧。”
最终二人没有进城,而是绕过了牧和城继续北上赶去了昭城。
牧和城和昭城之间距离很近,
中间只有不足三十里的一片平坦之路,满是白雪覆盖一片刺眼的苍茫。
“大娘,还好么?这是要去哪?”许安随策马缓步于一个老妇人身旁。
那老妇人全身佝偻着,一身褴褛,趴在地上费力的虚喘,身旁还跟着个毫不认生的七八岁的小男孩抱着一个大竹筐。
一路上许安随遇见不少百姓背着大箩筐徒步向昭城方向走去,许安随不明所以,前方明明有战事,百姓逃迁都来不及,如何反倒是逆流而上。
许安随难掩心中疑问便提马上前。
恰巧撞见老妇人摔倒,便立刻翻身下马俯下身子小心着查看。
那老妇人身旁的小孙子眨着因瘦弱而略显突兀的眼睛瓮声瓮气的说,
“我和奶奶要去昭城给成长风军送粮。
奶奶病很久了,实在走不动了,摔倒了。”
那小男娃指了指怀里的篓筐,掀开上面那层厚厚的棉盖子。
筐里面有红薯,有土豆,还有一团团冻成冰团子的绿得发黑的腌菜。
祖孙二人身上的衣服都不曾有那棉盖子厚,想必他们已将能收集起来的所有能保暖的物料都用在那块棉盖子上。
许安随连忙扶起老妇人坐了起来,帮着老妇人顺了顺背,顺道摸了摸老妇人的脉搏。
楚昱恒也走了过来,蹲在旁边帮着那小男孩正了正头上的帽子。
“呵呵,姑娘是个懂医术的,老妇这脉搏吓坏姑娘了吧。”
许安随摇摇头,
“没有,再凶险的都见过,大娘…大娘好生养养,未必不能好。”
“呵呵呵呵,”老妇人艰难的笑了笑,
仔细看去她眼底乌黑一片,眼神浑浊无光,说一句要喘上半句,全身上下都在打着寒战。
“姑娘啊,是个心善的,老妇我也是个懂些岐黄之术的,我当真了便是。”
许安随沉默,看了看一旁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流着眼泪,却不曾出声,鼻涕变成了两条冰柱挂在脸上,似乎对这一刻早有准备,倒比一般的大人还要显得沉着几分。
“你们的粮食我会帮你们送去长风军军中,还有什么愿望未了,我尽力帮你完成。”
老妇人的气脉越发的不够了。
她像条脱水的鱼,拼命的大口呼吸。
她死死抓着许安随的手腕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满眼坚韧却又不甘的哀求道,
“我孙儿名唤刘延昭,小名叫豌豆苗,
送我孙儿去昭城,送我孙儿去参军。
前线长风军在募兵,必要有我刘家人在,我孙儿认得不少字,会做饭,也扛得起刀,只要能上阵杀敌让他做什么都行,北鞍人屠我满门,我全家一十七口人的血债都只能靠他来报。”
老妇人脸色由惨白变成了铁灰色。
血液逐渐在凝固,她的身体也越发变得冰凉。
她全身的温度都化作了最后的一滴泪挂在眼角,她死死攥着孙子的小手,悲愤,不甘,心疼,绝望。
“儿啊,可怜你了。”
老妇人声音颤抖满是哀伤。
人生命确实脆弱,但也坚强,尤其最后那口气,含尽了一辈子的荣辱兴衰,咽下去,太难太难。
老妇人身体开始抽搐,全身僵硬。
豌豆苗将祖母的手紧紧窝在怀里,眼见着祖母咽气的一瞬间狂然大吼一声,送别他在这个世间最后一个亲人。
“奶奶放心,孙儿会去参军。
孙儿要和长风军将士一样勇敢,孙儿会杀好多好多北鞍敌人。
孙儿一定会把北鞍人赶出咱们的土地上,一定能,一定能,
长风军必胜,长风军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