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苒柔之心
董家最近有喜事发生,二太太吴氏给三小姐娶了一个赘婿,叫高文霖。
高公子是贡士,虽有功名但家中潦倒,入仕几年没半点起色还处处碰壁。
他为人刚直不阿,不屑于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同僚们常背后骂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可吴氏满意呀,这门第不高却品性高洁还身有功名的男人,正是她心里的赘婿最佳人选,所以她想尽一切办法,最终让高公子答应了这门亲事。
至于董苒柔嘛她只看了下高文霖的相貌,周正清秀,不讨厌就行。
成婚三个月,两人只是相敬如宾,要谈感情那是一点没有的。
是夜,更深露重,高文霖敲了敲夏怡苑书房的门。
里面女子回应:“进。”
他轻推进入,避免发出太大的动响。
“夫人,夜已深,该休息了。”高文霖放下手上的托盘,上面盛着一碗晶莹剔透的绿豆汤,“你已经对了一天账目,仔细眼睛,夏夜燥热,喝点甜汤解解暑。”
“知道了,多谢。”董苒柔头不抬,手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余光时不时跟案头上的账目对接,如有错差就立马批注,神色专一。
高文霖盯着她眸光柔软,她不说话,他站在这就显得有些碍事,可他还不想出去。
高文霖想了想,“夫人,我能否瞧瞧账目?这上面的网格凌乱中又有秩序,倒是从未见过此种记账方式。”
闻声,董苒柔停下手中事,将账目推给他,“可以,你看。”
两人无话,待高文霖全部阅览完后,前者纳闷,“看着是没问题,可我怎么总觉得好像差点什么,就像这只是总体里的一部分,并不完整。”
董苒柔眉头一动,将另一本账册递给他,“你一起看看。”
半晌后,高文霖惊叹,“真是绝妙,此种记账方式不仅精细具体又能一览无余,完全省去了重复查账的繁琐,也可有效杜绝各地账房篡改账册,当真有趣!若是能将此法运用于府衙或各部做案卷记录,不知可省去多少功夫!”
见他情绪高昂,董苒柔神色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她笑说:“是啊,很厉害吧。”
“嗯!很厉害!”高文霖眼中赞赏不掩,“夫人,此法可是你所创的?”
董苒柔摇头,声音平淡,“不是,是我长姐。”
提及那已故去多年的明昭大长公主,高文霖知道,这是侯府最沉痛的伤疤。
盈泉夫人在世时世人只知她有一个明昭银号,从不拖欠百姓一分利息,就是放贷也是按风险程度评估,普通百姓借款总能用最小的代价借到允许范围内最多的银钱,不知解了多少人家的燃眉之急。
而后她身死道消,新皇普告苍生,童记所有产业也乃盈泉夫人所创,大梁战后急需银钱周转时是盈泉夫人捐出所有财帛助国家恢复生机,此等气魄世间罕有,叫百姓们赞叹不已。
许是他短暂的沉默让眼前人觉得局促,她有种自己正在被比较的感觉。
董苒柔语气有些自嘲,“我这一生哪怕使出全力追赶,也难有长姐半分成就,说来也是惭愧,让你失望了吧。”
高文霖面露不解,“夫人,你为何会这么想?”
为什么呢?
董苒柔陷入沉思。
这些年她接管家中所有营生后只觉毫无挑战,从前侯府的产业多为散赁收租,因着童记的原因,侯府完全无需多费力气便可财源不断。但当侯府和童记分割后,固定的收入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开一家酒楼,还开在千金楼曾坐落的那块土地上,她想试试看如果只靠她自己,能不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甚至比起从前的千金楼更好。
可惜经营比管账难多了,她又要思考如何降低成本创造利润,又要考虑食物的口感和大众的喜好,还要做出与从前长姐所创的差异化不同的卖点让百姓流连忘返
不论哪样,都并不容易。
最开始的时候生意并不好,娘还说她花这么多钱打造一座华而不实的酒楼小心把侯府家底都赔进去。她只笑笑不说话,侯府若靠现有的几百亩良田和十几个铺子的确亏不起大钱。
可娘不知道,长姐离开前在银号里给昭郎留了一笔她无法想象的财富,只要她们董家的孩子日后不走上嗜赌的道路,那她就是亏一辈子也亏不完的。
也正因这样,她总觉得自己活在长姐的阴影里,她想努力成为她超越她,却又总被她的余晖压得喘不过气,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让人望而却步。
特别是在得知姜大哥心悦长姐,听说长姐故去后立誓此生不娶,她心中那叫做嫉妒的小火苗愈燃愈烈,快要把她灼伤。
长姐连离开都没有告诉他,他却自作多情的为长姐放弃一切,真是个大傻子,叫她心疼。
就像现在,她的丈夫在看见她做的账目时,赞叹的依旧是研发这个记账方法的人,而不是在意她的账做得有多好,只要有长姐在前,就没有人会看得见她
她像一条在泥潭里疯狂扭动的泥鳅,却妄想自己是云海里翻腾的蛟龙,不自量力。
她其实不想这样的,长姐为了这个家付出那么多,她真的不想嫉妒她可是,长姐留下的一切和周遭人对她的挂念,无一不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不如她。
日复一日被嫉妒操控,让她这些阴暗的想法更加无法得到和解,她好惭愧,也好痛苦。
想着想着,董苒柔鼻子发酸。
见眼前人情绪低落欲要落下泪来,高文霖是心疼的,他想牵起董苒柔的手却又觉得唐突,只能软声安抚:“夫人,别妄自菲薄,谁说你比不上明昭公主了?你远比你想象中更优秀!”
他的声音像一汪清泉从高山顶端流下,水滴拍打石块,叮咚之声畅快悦耳,让人如被灌溉。
董苒柔抬眸看向眼前温润儒雅的青年,试探的语气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期望,“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高文霖扬唇,语气笃定,“明昭大长公主这一生造福天下的确难有人能与之媲美,可这并不代表追随她脚步成长的你就一无是处。夫人,成功并不是一定要超越前人才叫成功,而是你做到了你能做到的最好,你就是成功的。”
见她期待着自己往下说,高文霖鼓起勇气牵了她的手继续道:“盈泉夫人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除了她自身的能力外,还有当年的国情所迫。若非乱世,就算明昭公主倾尽家财也未必能于盛世中博得美名,一切皆乃时机。夫人自小受公主影响想于商道闯出一片天地,可你不该将公主视作目标,因为她的机遇百年内不会再有第二次,你又如何能超越她?”
“再纵观这上京城里的各大商行酒楼,在夫人接管侯府产业后,哪一家不是做到行业翘楚?论资历,你于同辈之中遥遥领先,论格局,世家主母谁能胜你半分?夫人怎能轻视自己!”这些话句句皆是高文霖的肺腑之言。
董苒柔本能的想把手抽出来,可高文霖真诚的眼神让她动容。
她再次问:“放弃功名做董家赘婿,你不后悔?”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官场并不是我能一展拳脚的地方,我很清楚。至于后悔”高文霖眉目深情,“能与夫人结为良缘,乃文霖之幸,我又如何会后悔呢?”
这话高文霖倒不是为了哄董苒柔开心而说,他这么轴的人,从前都没为五斗米跟同僚合污,如今又怎会因家财而选择贬低自己入赘侯府。
他愿意,不过是因为他早就心悦董苒柔而已。
还记得去年春天他入京赶考参加春闱,那时天还在下雪,他身上盘缠耗尽已无处可以落脚。
是同窗告诉他城里的“盛缘聚”酒楼免费接待外地来赶考的学子,不过这个消息只有贡院里的人才知道,为的就是避免太多想吃白食的小人占便宜,从而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失去机会。
他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去了,结果竟然是真的。盛缘聚不仅提供食宿,还为考生们准备了宿考的装备,只要他们能证明自己是今届的考生,一切皆免。
他当时很好奇为什么这家酒楼的老板要这么做,一位叫庄明辉的小举人告诉他,因这家酒楼的东家乃宣平侯府的三小姐。
董家世代忠勇,女子亦是豪杰,前有盈泉夫人为国之重建慷慨解囊,后有董三小姐为社稷分忧,助国家即将选拔的栋梁之材们扫去前路障碍,只为让他们专心备考全力发挥,将来报效国家尽心尽力。
高文霖听罢震惊到无以复加,董家不愧是董家,哪怕闺阁女子的眼界格局都比常人高出不少,这使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董三小姐生了敬佩之情。
后来他于盛缘聚长居时碰巧见到前来查账的董三小姐,那日小雪飘零,她穿了一袭红裙,外面披着雪白的兔皮斗篷,如雪地里傲然绽放的寒梅,叫人挪不开眼,美得惊心动魄。
只此一眼,一眼终生。
春闱结束,他考得不错进了百名,拿到贡士头衔。
放榜那日无数豪门世家于榜前招婿,他拒了那些许他做乘龙快婿的好机会,他向来不是喜欢走捷径的人。没看见宣平侯府的人来凑热闹,他莫名觉得轻松几分,董家果然不屑于这样的事。
后来他上邻县任职,哪怕新皇明令不许结党营私,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交易,他们想拉他下水,可对他来说丁就是丁卯就是卯绝不可混为一谈,他的固执,让他步履艰难。
今岁初春,宣平侯府的二太太来了,问他可有成家。
他莫名的就觉得猜到二太太来意,所以他有些暗暗窃喜,天知道二太太说出想为董三小姐许一份好姻缘时他有多激动。
可是,二太太要的是赘婿,他觉得为难。
吴氏也知道这个要求过分,可高家早已丁零,董苒柔不可能嫁过去,门不当户不对。
为了顾及高文霖的自尊心,吴氏提出高文霖不必改姓,若他同意入赘董家,只以后董苒柔第二个出生的儿子随她姓董,且他不纳妾即可,当然董苒柔也不会豢养面首叫他难堪。
董家门庭凋零,三姑娘一心都在侯府上舍不得离家,吴氏希望高文霖能理解。
高文霖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身上没有太多担子,且宣平侯府家风纯正又是忠勇之后,他能理解吴氏的想法。且虽为赘婿,但董家给了他体面,他打心底是愿意接受的。
况且,还是做他一眼万年久久不能忘怀的女子的夫婿
对他而言,董家赘婿不是耻辱,而是荣幸。
董苒柔不知高文霖所想,她眼眶泛红,听完方才一席话只觉自己似找到知音,又似终于被人理解,她再次不确定的问他:“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高文霖点头,目光坚定,“嗯,千真万确。”
这四个字像解开心里那团荆棘的钥匙,董苒柔久违的感到身上一阵轻松,如放下了捆绑已久的枷锁,让她可以大口呼吸,认真呼吸。
从前长姐在的时候,人们只看到她,而她走后,人们依然只怀念她,如今终于有人见到长姐身后苦苦奔跑的自己,她轻声道:“谢谢你,谢谢你看见我。”
董苒柔和高文霖近来关系缓和不少,虽然依旧相敬如宾,但三小姐不再排斥同姑爷同处一室,尽管姑爷夜里依旧睡在耳房。这事儿小姐和姑爷都让夏怡苑里的人不许多嘴,以致于二太太至今还不晓得。
自从高文霖入赘侯府后,他辞官了,若继续留任仕途难免遭人口舌,他的性格也不适合那鱼龙混杂的环境,二太太请唐家给高文霖写了一封介绍信,高文霖转入千宇书院传教,既能继续他的学术研究,又能免去别人背后议论,高文霖对此很感激。
这日,他休沐回侯府就听下人说夫人应邀去了酒楼,他有些想她,简单收拾后出了家门。
刚到盛缘聚酒楼,就见窗边雅座坐着一男一女,夫人眼里闪烁着他没见过的期许。
姜湛已经很久没回京城了,今日约董苒柔出来是有话要说。
他向眼前人推去一个盒子,打开,内里放着一对色泽晶莹圆润的鸳鸯佩。
“你成婚时我在外地没来得及赶回,特此补上新婚礼物,祝你和文霖白头偕老相濡以沫。”他说。
董苒柔看着眼前象征恩爱永恒的礼物心中发酸,什么在外地没来得及赶回,明明是她在答应这门婚事前还是没忍住又找了他,他才连夜离京的他为什么就是不懂自己呢?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个,当初若不是赌气她根本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甚至成婚至今她都没有与高文霖圆房,就只因她还抱有侥幸。
只要眼前人肯给他们一个机会,她从来都是愿意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的,可他从来不肯,一次也不。他决绝得无情,无情得让她忍不住恨他,更忍不住以为只要得到,她就一定能改变他的想法。
可
“多谢姜大哥。”她说得僵硬,带着明显的不情愿。
姜湛似没发现,笑容明朗,“姜家产业尽数都在淮东,如今京中已无留恋,我打算随父母回淮东定居,日后怕再难有重逢的机会,所以今日特来同你道别。”
董苒柔一怔,“什么时候走?”
“明日。”
“这么快”
“嗯,往后山高路远后会无期,还望柔妹妹多加保重,为兄在此诚祝你阖家美满万事顺遂。”姜湛从头到尾只把董苒柔当做妹妹,所以在知道董苒柔的心意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划清界限,可因着那位故人,他又无法对眼前人说重话做绝事,实在为难。
而听见他要走,并且是通知,董苒柔立马明白他是要彻底离开,不再给她幻想的机会。董苒柔苦笑,是时候该结束了,她一直自欺欺人的梦也该醒了,他们之间此生将再无机会。
“好,也祝姜大哥平安喜乐,一帆风顺。”她咬唇挤出这段话,不知是不甘还是什么,她显得很不洒脱,但再不洒脱,如今的她也不配再多挽留。
看着眼前俊逸无双的男子,终是董苒柔没忍住开口劝道:“姜大哥,忘了长姐吧,人总要向前看的。”
有时候她都想干脆就告诉他真相,让他认清现实,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愚笨,有多不值。
可她不能,因为那会叫长姐失望。
姜湛笑得坦荡,“嗯,很多事情也许时机到时一切就随风消逝,我很明白。但其实,一直活在过去的人不是我,柔儿,人是要往前看,但也不能一直盯着前方,莫忘了沿途皆是风景,偶尔回头瞧瞧或许你会有惊喜。”
董苒柔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语弄得迷糊,还想问,眼前人已起身,“我要走了,柔儿,珍重。”
临走前,姜湛看了眼董苒柔的身后。
“姜大哥,珍重。”
董苒柔恍然的将人送走,她不明白姜大哥离开前没头没脑的说那一句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回身,望见身后站在阳光下笑意盈盈看着她的男人。
偶尔回头瞧瞧或许会有惊喜?
他是在指高文霖吗?
“夫人。”高文霖走近。
董苒柔有些心虚,“你什么时候来的?”
“到一会儿了。”
“你别误会,我和他”
“夫人,”高文霖打断她,语气并无半分责怪,反倒更多的是理解,“不必解释,我相信你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我之间的确没有感情积累,我们更像是被强行栓在一起的陌生人,但你我已是夫妻,日子还有很长,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来。”
傍晚的风吹散了云层,一瞬间缠绕在董苒柔头顶的所有愁丝开解,心底那片早已干枯的土地逐渐开出一朵小花,她好像突然明白长姐为什么会选择瞒着姜大哥了。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洒脱又干脆且不屑于在感情中徘徊,所以才能拒绝得干脆利落,有时候越不忍才越残忍。
长姐不辞而别就是为了彻底断绝姜大哥的念想,这样姜大哥日后走出执念时才能不再怀念,而姜大哥对她亦然,若姜大哥待她从来不曾表明态度,她又如何能迈入新的人生。
当初母亲问她是否愿意成家时,其实她肯点头更多的不是赌气,而是明白哪怕再坚持也不可能有结果,所以才同意。
她其实一直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非他不可,她只是不甘,想证明自己又不愿意承认而已。
想到那日高文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董苒柔忽然觉得她好像在所有标注着错误的道路上误打误撞选择了对的路口。
她一直想超越眼前的人,却从没发现自己在某些人的眼里,早已成为她眼里不可替代的身影。
原来,沿途皆是风景,是这个意思。
有时候念头通达不过一瞬之间,她好像终于和自己和解了。
她转头看向姜湛离开的背影,无声道谢:“姜大哥,谢谢你,我懂了。”
而后转向高文霖,第一次对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嗯,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