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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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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初冬非常奇怪,在北京没有开始供暖之前,狠狠地冷了几天,而暖气通上之后,反而不冷了,每天暖暖的阳光普照,走在街上,也少见往年那种干冷刺骨的寒风,一切都是暖洋洋的,让人怀疑这个季节,仿佛春天已经近了。

    乔莉坐在车里,旁边坐着欧阳贵,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一点,更镇静一点。欧阳贵很少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司机更是不发一言,默默地开着车,气氛异常凝重。

    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孩子,欧阳贵想,如果换成琳达,她早就把握这个机会和自己套近乎,把关系搞得很融洽了。

    “小乔小乔接电话,小乔小乔接电话!”乔莉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这是她闲来无事,和妈妈通电话时特意录的,当时妈妈讲了几句,她存下来作为父母来电的特别铃声,此时在车里听起来无比滑稽,像个小孩子被父母催促着。她赶紧接了电话,“妈妈,我在出差的路上。”

    “又出差,”乔妈妈不悦地道,“你们单位不让人休息吗?”

    “妈妈,我现在不方便多说,等到地方我打给你。”

    “好吧,你注意身体。”乔妈妈挂断了电话,乔莉吐出一口气,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是你妈妈?”坐在旁边的欧阳贵突然道,乔莉又吓了一跳,点了点头。

    “周六还要出差,妈妈心疼了吧?”欧阳贵一反严厉的模样,温言问道。

    乔莉看着他,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松动,和平常完全不同了。乔莉点点头,笑道:“没关系的,他们很支持我。”欧阳贵笑了笑,乔莉道:“欧总,你有孩子吗?”

    “有啊。”欧阳贵看了看她,“你今年多大?”

    “虚岁二十六。”

    “她比你小五岁,还在上大学。”

    “是吗,在北京?”

    “在美国。”谈起女儿,欧阳贵的脸上浮起了温柔的笑容,如同车窗外温暖的冬天,如此舒适,又如此不真实。他伸手从怀里掏出皮夹,打开来递给乔莉,“这就是她。”

    乔莉接过来一看,一个留着长发的姑娘神采飞扬地站在一个雕塑旁,她的五官十分漂亮,除了那个略显“修长”的下巴,几乎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呢。

    “她真漂亮!”乔莉道。

    “是吧。”欧阳贵笑道,“大家都说她漂亮,比我漂亮多了!”

    “您这么年轻,没想到女儿这么大了。”乔莉道。

    “呵呵,”欧阳贵道,“我早就老了。安妮,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母亲?”

    “像母亲吧。”

    “你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小学老师,是数学老师。”

    “父亲呢?”

    “他在机关工作,身体不太好,早早就内退了。”

    欧阳贵点点头:“北京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乔莉道,“我在北京读的大学,就留在北京了。”

    “喜欢北京?”

    “喜欢。”

    “为什么呢?你老家在杭州,多好的地方。”

    “杭州太舒服了,”乔莉笑了笑,“我喜欢北京,这里更丰富。”

    欧阳贵笑了,他不得不承认,虽然琳达的老练更有女人味,对男人更有魅力,但是乔莉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朝气,这大概就是程轶群、王贵林对她还算不错的原因吧。这股子蓬勃的生命力也许对年轻人来说无所谓,但是对他们这些中年人来说,就觉得弥足珍贵。还是年轻好啊,难怪毛主席说年轻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人生不可能永远停在早晨的八九点。欧阳贵把皮夹轻轻放入胸前的口袋,对他来说,女儿就是另一个太阳,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车进了石家庄市,与乔莉初来此地不同,槐树已经落了不少叶子,道路两边冷冷的灰色树干,呈现出初冬景象。乔莉想起和陆帆来到这儿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片沉静,车内寂寂无声。她用眼角瞟了一眼欧阳贵,他依旧戴着招牌式的帽子,脸因为下巴拉得很长,感觉冷酷。

    乔莉在刹那之间有些思念陆帆,仅仅是一个恍惚,从左到右穿过身体。她不能确定这个感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她惊讶,她怎么会思念这个人呢?车朝右拐了弯,乔莉看见了晶通电子破败的厂门,心一下子踏实了,也许每个人都会有刹那的感受,这不代表什么。乔莉理了理头发,将陆帆从脑海中屏蔽了。

    车沿着厂区驶进去,在办公楼前停下,驾驶员为欧阳贵打开车门,乔莉从另一边下车,看见王贵林与方卫军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她愣了愣,赶紧走到欧阳贵身后,王贵林圆圆的脸上堆满笑意,欧阳贵也勉强从刀片一样的喉咙里刮出热情的声音:“王总、方总工,幸会!”

    乔莉觉得他此时的声音和在车里谈及女儿时的声音根本不能相比。她顾不上再想,跟上一步与王贵林、方卫军握手招呼。王贵林笑道:“小乔同志,欢迎你又来晶通指导工作啊。”

    乔莉乐了:“我不是指导,是来学习。”她朝着方卫军热情地伸出手,方卫军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看不清表情,冷淡地跟她握了一下,便立即放开了。

    乔莉有些尴尬,心知得罪了方卫军,不过看这阵势,欧阳贵前期已经布好了局,方卫军今天再不高兴,也不能怎么着。难道是陆帆帮着联系的?乔莉跟着他们往里走,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怎么事先没有一点风声呢?

    欧阳贵与王贵林并排坐在厂长室的单人沙发上,乔莉虽然紧张,却觉得这个画面颇有点意思:一个又圆又胖,看不出半点棱角;一个极瘦极长,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像钢铁一样硬。一个脱了不少头发,露着光光的脑袋;一个在室内戴着黑色的帽子,除了耳际与脖颈后一点花白头发,看不出任何发型。

    最令乔莉惊讶的是,开车带他们来石家庄的驾驶员也跟了进来,默默地坐在远远的角落。厂长室到底没多大,他的出现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他似乎更应该待在车里,或者驾驶班的休息室。

    “王总,今天是周六,你专门抽出时间见我,我是深感荣幸。”

    “欧阳老总,”王贵林笑道,“你不是也专门来石家庄了,深感荣幸的应该是我啊。”

    两个人寒暄了半天,气氛十分融洽,谁也不提项目的事,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是多年的好友刚刚重逢。不一会儿,王贵林便提议去吃饭,欧阳贵自然点头称好,一行人离开了办公区,来到食堂。食堂空空荡荡,这个食堂大约几十年没有改进过,上百张破旧的桌子沿两边排开,中间一条空空的通道。乔莉跟着他们穿过通道,几个人没有任何声音,这种感觉十分奇异。等到了后面的小食堂,进了一间包间,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王贵林笑道:“今天食堂的师傅都不上班,是我特意叫他们来加班的。”

    “哦,”欧阳贵道,“我吃什么都可以,吃饭这个东西不在乎菜,在乎人。”

    “说得好,”王贵林笑道,“有小乔同志在,我们吃什么都香。”

    乔莉的脸微微一红,笑道:“王总,你也开我玩笑。”

    “哈哈哈,”王贵林从肚子里发出亲切的笑声,“女孩子生得漂亮,总是件好事。有男朋友了没有?要是没有,我帮你留意留意。”

    “没有呢,”乔莉见大家都看着她,除了方卫军,笑道,“事业未定,何以成家嘛。”

    “哎呀呀,”王贵林道,“大外企就是不一样,这么年轻的员工也这么有事业心,前途无量啊!”

    “现在的年轻人,”欧阳贵道,“命都比我们好,生下来衣食无忧,大学毕业了找找工作,想的都是买房、买车,我们这一代是比不了了。我听说王总上过前线?”

    “打越南那会儿,”王贵林道,“在那边待过一年,战争结束后差点留在云南,后来我主动要求回来的。”

    “你是陆军?”

    王贵林点点头:“当时我在陆军,是个小排长。”

    “跟着你回来的有几个?”

    “死了七个,伤了六个,还有几个留在了云南,剩下的都回了各自的家乡。”王贵林看着欧阳,乔莉感觉两个人的眼神有一种交流,“这些事情现在听起来都太远了,”王贵林笑道,“像已经隔了一个世纪。”

    欧阳贵笑了笑,将倒满白酒的杯子举起来:“军人都是好酒量,我们干了!”

    王贵林端起杯子:“好,为了和欧阳老总初次见面,我们干了!”

    “不!”欧阳贵道:“为了当年没有跟你回家的兄弟,我们干了!”

    王贵林脸上的笑容隐去了一些,露出一些肃穆,他看着欧阳贵,两个人将杯子在空中碰出重重的声响,仰头干了。乔莉、方卫军不知如何是好,乔莉看了看方卫军,方卫军却不看她,两个人端起杯子,各自喝了一点,算是陪了一杯。

    欧阳贵的话,似乎触动了王贵林内心的情感,他喝完酒之后又倒了一杯,轻轻洒在地上,然后,他倒上一杯酒,看着欧阳贵:“欧阳老总,我也听说了你的故事,原来你是大学老师,后来在大西北坐过牢,现在是大外企的老总,我佩服你,先干为敬。”说完,他又干了一杯,欧阳贵也不答话,自己倒满一杯,端起来干了。乔莉与方卫军已经插不上了,干脆停杯不饮。此时刚刚上了两个凉菜,众人还未举筷,欧阳贵与王贵林又连干了几杯,都觉得对方不仅酒量惊人,意志力更不可小视。

    乔莉第一次看见人这样喝酒,觉得这简直不叫喝酒,而叫玩命,她实在有些担心,站起身给两个人布了些菜,插话道:“两位老总,吃点东西吧。”

    “吃菜吃菜,”王贵林兴致大增,指着菜道,“尝尝我们小食堂的手艺。”他又看着方卫军道,“方工,你不要这么沉默嘛,我们晶通的技术改造,你是技术总负责,应该和欧阳老总多多交流。”

    糟糕!乔莉暗暗叫苦,看方卫军今天不死不活的模样,他成了技术总负责,这个项目日后怎么开展?

    “安妮,”欧阳贵道,“晶通可是你的业务,怎么不敬酒呢?这里坐着的可是技术负责人和项目负责人!”

    乔莉抬起头,看见欧阳贵示意的目光,连忙举起杯:“王总、方总工,我敬你们两位。”

    “呵呵,”王贵林笑了,“我不是项目负责人,我已经向省里推荐了于副厂长做项目总经理,省里已经通过了。”

    乔莉闻言一愣,连忙道:“不管怎么样,您都是晶通的总负责,我敬您。”

    欧阳贵有些略略不满,如果换作琳达,此时不知说了多少好话,盘问了多少枝节,不过关键时候,她不一定有安妮听话,且精于算计。从这个角度说,他也同意把项目安在乔莉的身上,但是乔莉也应该快点成长。

    乔莉敬了一杯,见方卫军未动,又敬方卫军,方卫军勉强喝了一半,乔莉说了不少好话,他就是不肯再喝。王贵林与欧阳贵都有些奇怪,王贵林道:“方工,今天不舒服?”

    “我有点胃疼,”方卫军道,“这酒实在不能喝了。”

    “那就以后再找机会,”欧阳贵道,“方工胃疼,就换杯茶。”

    “呵呵,”王贵林笑道,“我们方工其实是海量,今天不舒服,不能在欧阳老总面前大显身手了。”

    乔莉咬住牙,才没有将脸上的笑容隐去。王贵林看了看她,笑道:“小乔同志,你应该敬你们欧阳老总一杯,向他多多学习。”

    乔莉依言端杯,欧阳贵也喝了一杯,酒又如流水一般喝了下去。乔莉酒量并不多高,但此时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第一,尽量少喝,第二,尽量保持清醒。她的脸色渐渐绯红起来,在陈旧的小食堂包间,闪耀着盎然的春色。突然,乔莉感到一个东西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并朝上一点点游走。她转过头,便看见方卫军那张没有表情的死板板的脸,还有闪着一点亮光的硬塑料眼镜架。乔莉险些发作起来,右手微微一抬,若不是欧阳贵突然看了她一眼,一双眼睛目露狰狞,她差点就甩了方卫军一记耳光!

    她把手挪下去,将方卫军的手用力一挡,方卫军居然没有挪开,乔莉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笑道:“方总工,您在下面摸来摸去找什么?难不成我腿上有新技术?”

    桌上的气氛“啪”地凝固住了,王贵林与欧阳贵同时看着他们,方卫军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乔莉知道大事不好,急中生智,假装弯腰同时将自己的包轻轻一钩,从座位上带到地上,从包里取出一张光盘,递给方卫军:“方总工,你要的技术光盘在这儿。”

    “呵呵呵,”王贵林哈哈大笑,“这个小乔,真是风趣,捡个东西也要吓我们一跳。”

    “哈哈哈,”欧阳贵也大笑,“他们在公司玩惯了的,据说哪个人酒喝多了,就当场吓他一下,一下子就能吓好。”他看着方卫军,身体前倾,那模样十分咄咄逼人,“方总工,你的胃痛好点了吗?”

    “好多了。”方卫军脸上的红一时没有下去,又泛起一层青,他摸了摸眼镜,“王总,我下午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卫军,”王贵林道,“小孩子和你开玩笑,你怎么也当真?”

    “我真的不舒服。”

    王贵林看了他一眼:“呵呵,我忘记了,你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你这个同志就是这点不好,有事儿你提醒我一声,非要说身体不舒服。好了,你赶紧去吧,再不就晚了。”

    方卫军站起身,欧阳贵看着乔莉:“安妮,你送送方总工。”

    乔莉看了看欧阳贵,他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王贵林示意服务员倒酒,似乎根本没有注意。乔莉站起身,跟着方卫军朝外走。两个人走到空荡荡的大食堂,方卫军突然站住了,压低了声音恶声恶气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然,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完,他转身便走。乔莉看着他不算高也不算年轻的背影从大厅中间渐渐走远。突然,她清醒了过来,飞快地追了出去。

    方卫军喷着酒气,带着无比的愤怒和无比的得意朝前走,厂区里空无一人,只有灰扑扑的大树。“方总工。”他听见有人叫他,接着,乔莉又出现在他眼前,漂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穿着薄毛衣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喘动。“我没有明白您的意思,”乔莉道,“能不能说得再明白点?”

    “你不明白?”方卫军贪婪地盯住她的身体,“还要怎么明白?”

    “直接说吧,”乔莉突然笑了,“我年轻不懂事,需要您指点。”

    “你不就是想要晶通的业务吗?”方卫军道,“你当我的情人,我就给你。”

    “当情人?”乔莉道,“这恐怕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方卫军狠狠地道,“以后我在北京,你要随叫随到。”

    乔莉看着他:“这个条件好像不大合适,您另外说一个呢?”

    “有什么不合适,”方卫军感到无比燥热,恨不能脱光了躺在水泥地上,“你先陪我一个晚上,我再给你开条件!”

    “陪你一个晚上,”乔莉道,“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方卫军道,“你开好房间等我!”

    “我考虑一下,”乔莉道,“这样吧,你等我电话。”说完,她朝他盈盈一笑,转身便走。方卫军看着她娇俏的背影,突然感到自己离胜利只差一步之遥了!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起来,一下子有了权势,他摸了摸眼镜,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什么苏联文学,什么布尔乔亚,这些都是骗人的。他被那些东西骗了半辈子,直到于志德把他带到秘密会所,在那儿,漂亮年轻的女人喂他喝酒,为他唱歌,脱光了衣服与他纠缠在一起,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只记得离开会所的时候,他坐在车里号啕大哭。于志德开始没有管他,后来见他哭得实在不像话,道:“方工,这才是生活!”

    “是的!”方卫军悲泣道,“这才是生活!”

    乔莉走到一个拐角处,拿出手机摁下停止键,然后,她打开录制的文件听了听,声音效果很好,方卫军的每一句话都录了下来。因为没有穿外套,她感到自己的手微微发抖,便将手机放进裤子口袋,又走回了食堂。

    这顿午饭虽然喝了很多酒,但是一点也没有耽误下午的工作。王贵林听了乔莉的技术分析报告,虽然已经讲过多次,但是这一次他听得分外仔细,同时,他还问了欧阳贵很多关于赛思集团海外公司的业务、背景以及实力。欧阳贵也问了一些晶通的问题,但是每问及此,王贵林总要把话题引到于志德身上,并对他大加褒奖,似乎预示着晶通未来的改变,与他大有关系。欧阳贵默默不语地听着,并报以热烈的微笑。

    乔莉在刹那间有些恍惚,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和欧阳贵同车来晶通,方卫军赤裸裸的威胁,以及眼前这两个人的表情与话语。她不相信王贵林讲的是真的,也不相信欧阳贵的微笑是真的。当初她满心以为方卫军是个内向温和的前辈总工,喜爱苏联文学,喜爱托尔斯泰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今天看来,一切都是假的,他想的东西不过就是那件事,恐怕在几个月前,他们一边喝着碧绿的清茶,一边谈论着异域风情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琢磨自己的身体了。乔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不是天气的问题。她咬紧了牙,感到一股切齿的寒和一丝冰冷的恨!恰巧王贵林说到什么,欧阳贵呵呵大笑,她也把嘴角咧向两边,露出一个微笑。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欧阳贵提议反请王贵林吃饭,王贵林没有答应,他说老母亲卧病在家,今天妻子陪儿子学琴去了,让老人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欧阳贵没有强求,他和乔莉坐上车,驾驶员默默地开着车,欧阳贵亦沉默不言,乔莉记着方卫军的话,整个人都是紧的。很快,车到宾馆门前,欧阳贵道:“安妮,你晚上自己吃饭吧,我还有事。”

    乔莉点点头,欧阳贵看了她一眼,吩咐驾驶员开车,乔莉目送黑色轿车缓缓驶出大门,说不出什么滋味。她没有告诉欧阳贵,欧阳贵也没有问,但她感觉欧阳贵已经知道方卫军在骚扰她,既然做领导的不想过问,她开口寻求保护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从上次邮件事件,她就已经明白了,她不过是一颗棋子,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感受。

    她咬着牙,用尽力气走回房间,便倒在了床上。太累了,她想,真的太累了,身为一个女孩,她不过是想凭自己的努力获得工作,获得生存,这样有什么错吗?她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不出声地哭着,房间里的灯全部亮着,窗帘紧闭。“小乔小乔接电话!小乔小乔接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乔莉猛然间听到母亲的声音,伸手捂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电话一直响着,她录下的母亲的声音一直在呼唤她:“小乔小乔接电话!”

    乔莉像个孩子一样哭泣,刹那间她想,她要回家,回杭州,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她要离开北京,离开赛思,离开晶通,离开这些人这些事,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想念父亲平静的面容,想念母亲絮絮叨叨让她吃这吃那,想念西湖边的旖旎景色,想念那里的老同学、老朋友,还有许多亲朋好友。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四周安静极了,眼泪也干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她开始有能力思考了,首先,她必须给家里回个电话,不然母亲会担心的。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乔妈妈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你在哪儿啊?为什么不接电话?”

    “刚才给老板汇报工作,”乔莉道,“没办法接啊。”

    “你们公司让不让人休息啊,”乔妈妈心疼地埋怨道,“今天是周末。”

    乔莉笑了:“妈,你还好吧?”

    “好,”乔妈妈道,“我有什么不好的。”

    “爸爸呢?”

    “他也很好,在画他的花鸟。”

    “你们吃饭了吗?”

    “吃过了,都七点了,你还没有吃?”

    “没有,”乔莉道,“我不饿。”

    “你们老板不请你吃饭?”乔妈妈笑道,“光叫干活不给饭吃啊,比地主还狠。”

    “当然给,”乔莉乐了,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冲上来,她轻咳一声,“我去吃饭了,问爸爸好,明天我再打给你们。”

    “好,再见。”乔妈妈挂上电话。

    乔莉坐在床上发呆,方卫军虽然是喝多了,但是酒后吐真言,他的威胁怎么处理,去问陆帆?不行,他不一定会帮自己。如果擅自处理,如果处理不当,会不会影响晶通的业务?她觉得心乱如麻,幸好下午在紧急关头,她录了音,有了确切的证据,可是这个证据怎么利用呢?突然,电话又响了起来,是非常响的铃声,乔莉拿起电话,显示是陆帆。

    “嗨。”她接通了电话。

    陆帆道,“安妮,在忙什么?”

    “我在宾馆。”

    “欧总呢?”

    “他有事出去了。”

    “今天怎么样?”

    “我们中午和王厂长吃了饭,下午又谈了我们的技术优势,以及晶通的技术改造方向。”

    “有什么进展吗?”

    “王厂长很推荐于副总,说他是技术改造项目的总负责,另外……”乔莉觉得有些困难,还是说了,“方总工负责技术。”

    “那你好好盯他,”陆帆道,“晚上吃饭没?”

    “没有。”

    “可以叫东西到房间吃,或者出去吃,好好照顾自己。”

    乔莉心里一暖:“弗兰克。”

    “什么?”

    乔莉觉得那话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又咽进了肚子里:“没什么,我会及时给你打电话。”

    “好,”陆帆道,“有情况就联系。”

    乔莉合上手机,在最后关头,父亲的那一句“你只在你自己的船上”,阻止了她向陆帆倾诉。是的,她不能,在没有把握的前提下,她不能够!手机叮地响了一下,她打开一看,是短信,只有三个字:在哪里?发信人:方卫军!

    乔莉顿时大怒,将手机狠狠地砸在枕头上,好个方卫军,居然步步紧逼,真是狼子野心,不可限量。她想起电视剧里皇帝骂大臣的那句台词: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乔莉恶狠狠地学道,“其心可诛!”

    乔莉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她感到一种无法控制的愤怒,像大火一样熊熊燃烧,她自幼形成的良好家教,从不口吐脏字,从无失态之举,父亲说的“进退有据,行动有节”,此时全部消失。世界上的人分很多种,有的人最不能忍受邪恶,有的人最不能忍受卑鄙,有的人最不能忍受吝啬,也有的人最不能忍受正派,不能忍受美好,不能忍受善良,尽管老乔从小教育女儿要理解世界的丰富与复杂,但是作为一个好父亲,尤其是中国式的好父亲,一位共和国的同龄人,如何向心爱的女儿解释某些男人的龌龊,让她理解男人的性冲动呢?同样,虽然喝过多年可乐,吃过多年的肯德基,深受中国文化影响长大的乔莉,这个问题对父亲一样难以启齿。

    她对男人的了解,还局限于生理卫生课的课本、大学时代的初恋男友,以及乱七八糟的网络文章,显然,这三者都不能给她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

    而她从小被培养起来的强烈的自尊与自爱心,没有一点能忍受方卫军的所作所为。向施蒂夫发邮件公开宣战,都没有将这个自强不息的女孩吓倒,甚至没能乱了她的方寸,方总工的举动,却乱了乔莉的心。她愤怒,极其愤怒,幸而她知道愤怒是不对的,要处理好问题,首先是冷静下来,她需要一个能说话的对象。想到这儿,她拿起手机,拨给了高中时代的闺密方敏,至少这是一个和目前的项目毫无瓜葛的人,而且,她是自己的同性好友。

    对方听完了乔莉的叙述,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哎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

    “是的,”乔莉道,“你遇到过吗?”

    “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销售。”

    “嗯,我现在有他的录音,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哎呀,有他的录音有什么用啊,告诉他领导,还是告诉你领导?难道你拿这个东西跑到人家家里,告诉他老婆?这多难看呀。乔莉呀,我一直反对你做销售,这不适合女孩子,你还是退出来吧,找个稳定的工作,转到市场部啊,或者考个公务员什么的,你长得又漂亮人又聪明,只要你工作稳定了,找个称心如意的男朋友那不是很快的事情?到时候有老公照顾你,你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像我老公现在就无所谓啊,我们打算先要个孩子,然后我就在家带小孩,顺便读读书什么的,多幸福啊。”

    “这些事情要从长计议,”乔莉道,“我现在要解决的是眼下的问题。”

    “你就别干了,辞职算了。哎,我老公有个同事不错的,家里挺有背景的,他们公司好多女孩都喜欢他,我介绍给你,不比找个工作强。”

    乔莉不知说什么是好,叹了口气。对方道:“哎,上次你说你们总监是单身?你干脆告诉他得了,你要装得委屈一点,男人嘛,都喜欢怜香惜玉,你长得又不像女强人,干吗这么争强好胜?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表现表现,没准儿就有突破哦,剩下的事情让他去办不就行了。”

    乔莉又叹了一声,虽然感激朋友的出谋划策,但是她知道,她们的不同已经比以前多得太多,她笑了笑道:“行啊,我会考虑的,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我老公煮的哦,这就是现代新好男人,白天挣钱,晚上煮饭。”

    “好啊,那我不多聊了。”

    “你要听劝啊,别那么好强,我老公的同事你考虑考虑。”

    “好。”

    “挂了哦。”

    “拜拜。”

    乔莉坐在沙发上,觉得无比孤独,她一点儿也不饿,胃被愤怒、无奈、伤感等情绪填满了。手机又叮地响了一声,她打开一看,还是方卫军,还是三个字:你在哪?

    她又坐了几秒钟,突然站了起来,拿起电脑放到写字台上,然后打开它,然后连接网络,然后上msn,谢天谢地,树袋大熊显示的是绿色,他在线!

    乔莉立即发送了一个振动,三秒钟后,树袋大熊回了热烈的笑脸,乔莉望着窗口上那个笑容标志,用力抿了抿嘴唇,一股温暖涌上心头。她将电脑转为五笔状态,飞速地写道:“我遇到难题了。”

    “什么?”

    “我有个很重要的客户,今天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

    “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办。”

    “等一等,你说得再详细些。”

    “他是我负责的这个项目里很重要的一个负责人,今天他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树袋大熊问:“他说了什么?”

    “就是很过分的话。”

    “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乔莉为难了两秒,还是鼓足勇气道,“我把他的话录了音。”

    树袋大熊发了一个竖起的大拇指。

    “他还在问我在哪儿,我太生气了,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我的领导。”

    树袋大熊发了个惊诧的脸:“他结过婚了?”

    “是的。”

    “有太太和孩子?”

    “应该吧。”

    树袋大熊发了三个微笑的脸:“你不用告诉领导,告诉你的领导他也会很为难,而且大家以后合作起来会很尴尬,如果处理得不好,很可能选择把你调出项目组,谁也不会为了员工得罪客户,你说呢?”

    乔莉叹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你不必为难,”树袋大熊写道,“如果我是这个男人,我还没有混蛋透顶,我有太太和孩子,却被另一个女孩抓着了这样的证据,我连睡觉都不会安稳。”

    乔莉看着这两行字,深深地笑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是不知道,如果她不知道,她就不会去录音。她突然松懈下来,所有的紧张消失一空,她觉得她自己是被气疯了。是的,从今天下午到现在,她尽最大的努力保持平静,如果不是被气疯了,她怎么会跑上来和树袋大熊说这么白痴的问题?

    “我明白了,”乔莉写道,“谢谢你。”

    “呵呵,”树袋大熊又发了个笑脸,“现在,是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你根本不用管他,问出他妻子的姓名就可以了,我看他在这个项目里再也不会太为难你了,当然,如果他没有继续为难你,你也没有必要威胁他,男人嘛,可能一时冲动。”

    “会吗?”

    “会,尤其是面对美女。”

    “我又不是美女。”

    “你是。”

    “我是一只恐龙。”

    “你们和部队做项目?”

    “没有啊,”乔莉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那说明你的客户没在边疆保卫祖国,呵呵,几年看不见一个美女,”树袋大熊写道,“他至少有正常的审美观。”

    乔莉忍不住乐了。突然,门咚咚响了,乔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有人敲门,不知道是不是他。”

    “你在哪儿?”树袋大熊也紧张起来,“能及时找到人吗?一定要确保人身安全。”

    “谁啊?!”乔莉喊了一句,手不停地写道,“我在宾馆。”

    “我是小张,欧总的司机。”

    乔莉松了一口气,写道:“没事儿,是同事,我去开门,一会儿聊。”

    “哦,”树袋大熊道,“一会儿报个平安,我在线等你。”

    乔莉打开门,司机站在门口,他大约三十岁,看起来十分普通,而且有几分凶恶。乔莉问:“有事吗?”

    “你有笔吗?”司机道。

    “有!”乔莉进屋取纸笔。

    司机进到门内,将门虚掩,道:“你记一下,晶通家属区10号楼606,139xxxxxxx,石家庄第五中学,庄红老师。”

    乔莉依言写下:“这是什么?”

    司机打开门,轻声道:“这是方卫军的地址,后面是他爱人的名字和电话。”说完,他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乔莉愣住了,她盯着关闭的房门有几秒钟,突然打开门追了出去,在电梯口她拦住了司机:“这是欧总让你给我的吗?”

    司机看了她一眼,干巴巴地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刚才的地址和电话。”

    “什么地址和电话?”他不耐烦地看着电梯,“我不明白。”

    “刚才你去我屋里……”

    “乔小姐,”司机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斩钉截铁地道,“我怎么会去你屋里,你记错了!”

    乔莉一下子明白了,她不应该再问下去,电梯来了,司机走上去,乔莉道:“谢谢。”他再也没有看她,电梯门合上了。乔莉慢慢踱回房间,走到写字台边,桌上还放着地址和电话。电脑上橘黄色闪烁,她点开来一看,树袋大熊问了三个:“are  you  ok?”

    乔莉坐下来:“我很好,刚才是同事。”

    “他走了?”

    “是的。”

    “你没事吗?”

    “没事。”乔莉看了一眼手机,又来了一条短信,发信人还是方卫军,还是问她在哪儿。她飞快地在msn上写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处理一点事情。”

    “好的。”树袋大熊写道。

    乔莉拿着纸条,想了一会儿,拨通了方卫军妻子庄红的手机。

    “喂。”庄红接了电话。

    乔莉道:“请问是庄老师吗?”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赛思中国的乔莉。是这样,我有个同事的弟弟曾经是您的学生,听说我们要到石家庄做项目,特意给您带了点礼物,托我送给您。”

    “你同事的弟弟,他叫什么?”

    “呵呵,”乔莉笑了笑,头脑里迅速编了一个名字,“我同事叫张瑞,他弟弟我忘记问了,是您以前的学生,您都记得?”

    “老师没有记不住学生的,”庄老师感慨地笑了,“难为他还记得我。”

    “他说他弟弟很淘气,不过您对他不错,所以托我送了点东西,我现在就在晶通宾馆,离您家很近,我现在过去方便吗?”

    “方便,”庄老师温和地道,“你有地址吗?”

    “我没有。”

    “晶通家属区10号楼606。”

    “好的,我一会儿就来。”

    乔莉在网上和树袋大熊说了要出去一会儿,树袋大熊没有问她去哪儿,只说要在网上等她。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出门到商务中心看了看,也没有什么礼物可买。她想起庄老师那句“没有老师记不住学生的”,感到一阵伤感,如果她知道是因为丈夫的原因,才有人上门探望,她会怎么想?乔莉觉得冲着她是一位老师,也应该买件有模有样的礼物。想到这儿,她走出宾馆,上了大街,此时已经八点半了,她还没有吃晚饭,却一点也不饿,附近也没有什么商场,只有一家手机商城灯火通明。乔莉走进去,挑了一个比较新款的手机,包装好后拿着它,来到晶通家属区。

    方卫军此时也没了联系,既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乔莉虽然对庄老师心怀不忍,但是她知道,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只怕将来会有更多的麻烦,如果事情闹大,对庄老师未必是件好事,她走上六楼,敲了敲门。

    一个四十岁模样的女人打开门,个子不高,很瘦很黑,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边眼镜。乔莉瞬间又感伤又想笑,因为在庄老师的面容上,她看到了方卫军的影子,这夫妻俩实在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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