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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砚梨花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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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恨崖。周九在口中喃喃念了一遍。

    他抬起头:“我想去看看。”

    方砚山点了点头。

    青山陡峭,碧岫堆云。无恨崖,是方圆数百里一座极险幽的所在。怪松搭棚,古藤蟠缠。无恨崖的对面,便是北凉的国土了。

    每年的九月初九,母亲会带我来到崖边烧纸。母亲说,父亲当年,便是魂归于此。

    如今,拓跋金却也机缘巧合,跌入悬崖。焉知这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因果呢?

    我们一行人走到崖边的时候,周九的脸色微变。

    他抚摸着崖边的一棵松树,低头沉思着。

    眼前的一切,似乎让他想起了某件久远的往事,触动情怀。商队。马车。鞑子的突袭。成堆柔软的丝绸下,躲着的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于烽火狼烟中,千里送童。一个穿着白袍的男人,压低声音告知于同伴:“披肝沥胆,保卫殿下!”

    许多碎片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忽然捂住头。

    灵山见他一脸痛苦,忙道:“阿九,你怎么了?”

    周九摆摆手。

    良久,他走到那两个黑衣人面前,小声吩咐了什么,黑衣人频频点头,拱手离去。

    我踱步至悬崖边,往下看。

    隔着云雾,什么也看不清。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我娘算来不过三十许人,却早早地白了头。这苍茫的无恨崖怎配叫“无恨”呢?

    不知道周九那日想起了什么。但,从无恨崖回到黑水镇后,他似乎对白锦园、对白家的一切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方砚山将拓跋金的那枚鹰雕交给了我娘。

    我娘欣慰中又有一丝担忧,她轻声道:“没见到那老鞑子的人头,我心中终是不安慰……”

    但她到底是喜悦的。

    她将那鹰雕攥在手心,看了看方砚山,又看了看我,叹了声:“孩子们长大了。”

    又道:“砚山,你是个好孩子。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护着若梨。”

    娘的话语中大有深意。

    方砚山满眼欢喜,一张方正清朗的脸竟窘得有些红。

    他忙道:“白夫人放心。”

    他的欢喜像藤,攀爬到我的身上,缠缠绕绕。我的心里、眼里,便都被这欢喜覆满。

    娘嘱我与她一起,将爹的灵位抬到院落中,摆上清香,将鹰雕供了上去。

    祭祀完,我发现周九一直在盯着我爹的灵牌。

    我问他:“你在看甚?”

    周九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爹叫做白云霄?”

    “是。”

    “十六年前,他随丝绸商队去过北凉?”

    “是。”

    周九看我的眼神越发柔和。

    他说:“白若梨,黑水镇是个顶好的地方,你爹与你,都是顶好的人。”

    “你又没有见过我爹,怎么就知道他是个顶好的人?”我问道。

    周九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凭直觉。”

    我悄悄与方砚山说起这件事。

    十六年前。

    是昌启十四年。

    “昌启之耻”的第二年。

    我爹是一个丝绸商人,能跟周九之间有什么瓜葛呢?

    方砚山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画像上有几行字。

    “这是我托洛阳的亲友打探的消息。”

    画像上的人,是周九。

    那几行字写的是:皇九子,刘怀,昌启十一年诞于月梨殿。生母漓妃周氏,乃大将军周秉忠之胞妹。襁褓之中,受封端王。颇得上宠。昌启十三年,随圣驾至幽州行宫。蛮人攻入行宫,漓妃魂丧梨花台,端王被掳北凉。朝廷几经交涉,未果。昌启十四年,方得归京。

    周是他的母姓,九是他的排行,所以他自称“周九”。

    原来他在孩提时代,就已如此凶险坎坷。我唏嘘道。

    方砚山皱眉沉吟道:“若梨,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拓跋金为什么要杀你爹?”

    “我娘说,鞑子掳掠商队,滥杀无辜。”

    方砚山道:“抢钱、杀人、放火的鞑子,不计其数。可拓跋金是谁?北凉一品武将。他会亲自出马,掳掠一个寻常的商队?”

    他用手指着那行字:昌启十四年,方得返京。

    “为什么朝廷几经交涉,鞑子都不愿意放回周九,隔了一年,周九便归京了?时年三岁的他,是如何归的京?你不觉得蹊跷吗?”

    虽然知道了周九是端王,但我们仍然习惯地称呼他为周九。

    我疑惑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的死……与周九有关?”

    “是。”

    我摇摇头:“可若真的是那样,我娘为何连一丁点儿影子都不知?十六年了,从来没有人到过白家、给过半句交待。”

    这个问题,方砚山亦没有想通。

    现在的周九,能记住多少三岁那年发生的事?

    不远处,街口有卖唱的小大姐,弹着琵琶唱着曲儿:“渔阳女儿美如花,春风楼上学琵琶。如今便死知无恨,不属番家属汉家……”

    灵山往白锦园跑得越发勤了。

    有时看我绣花,有时看看店里新到的丝绸。但她不管看什么,眼神都似乎在周九的身上。

    不擅女红的她,给周九做了一个湖蓝色的香囊,嘱我转交。

    我将那香囊递给周九的时候,正在写字的周九,手中的笔失了轻重,一撇划到了纸张的尽头。

    他放下笔,接过。

    我道:“这是灵山送给你的。”

    他看了看香囊,又交还于我:“替我谢谢方小姐。原是不该推却她的好意。然,湖蓝却不是我欢喜的颜色。还是另赠有缘之人吧。”

    我不肯接。

    “我既替她送出,便不会再收回。你若觉得不喜,自己退还给她,说清楚便好。”

    方砚山近来忙碌得很。

    他将素日与他一起赛马、比武的朋友们组成一个队伍,每日暗中练刀练棍。方砚山人缘极佳,队伍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壮大。这支无编无制的队伍,热血而英勇。方砚山将其命名为“护国军”。

    护国军专擅偷袭之事。来无影,去无踪。

    有一回,一队鞑子在茶马互市强抢民女,被护国军齐刷刷割掉了双耳。七八双耳朵扔在地上,血淋淋的。边民观之,皆感叹不已。受辱多年,终有出气的时候。

    护国军在边陲名声大振。

    周九并没有将那香囊还给灵山。

    而是醒目地挂在了腰间。

    灵山看到了,娇羞而兴奋地跟我说:“若梨,你看到了吗?他将我送给他的香囊挂起来了。他心里是有我的。”

    我缄口不语。

    渐渐地,新帝的荒唐事像风一样刮得天下皆知。

    坊间传言,他十分宠幸一个官妓。

    那官妓姓吴,端的是国色天香,柳娇花媚,且极擅房中术。新帝乍一得趣,便再不肯丢。接连宠幸一月有余。六宫粉黛失色。

    四月末,洛阳传来消息,新帝忽然病重。

    据说,他在吴氏的房中昏厥过去,口吐白沫,太医连行七针而未醒。

    他还年轻。不到三十。却虚亏至此。

    天下人心惶惶。

    五月,黑水镇迟缓地入了夏。

    日头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洒下,印下铜钱般大小的粼粼光斑。

    一个傍晚,我刚关了店门,便听得脚步声如纷乱的雨点落了下来。

    一群武功高强的锦衣男子从屋顶纵身跃下,个个手中持剑,寒气逼人。

    此时,周九刚合上账本。

    那为首的男子见了他,阴森森地笑道:“九殿下,别来无恙。”

    周九淡淡道:“怎么,是皇兄想我了,派你来传旨么?”

    那男子手中的剑迅疾地朝周九刺了过去!

    “圣上有旨,如见端王,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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