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你该殉葬
御极近三十载的官家,驾崩了。在这临安阴晴无常的六月,在这天象司的执事官所预言的大变之年。
宫中接连有丧。
司织局昼夜赶制白布。
整个都城,就像暴雨来临前的湖面,看似平静,实则水底下,鱼虾乱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乱子。
而方府,手握兵符的白若梨,则像是一根定国柱石,压着所有别有心思的魑魅魍魉,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宫中报丧的内侍抵达方府的时候,白若梨正在院落里给念北讲唐高祖李渊的女儿平阳公主率娘子军打仗的故事,闻听“官家驾崩”四字,白若梨骤然沉默了,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突兀地在风中打着转儿。
站在一旁的马南星看着干娘,她一向以为干娘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女中豪杰,然而,这一刻的干娘,竟露出了脆弱。
白若梨起身,踱步到院里的梨树下。
六月的梨树,无花,无果,只有满枝桠的绿叶。白若梨一身雪白,站在梨树下,有那么一瞬间,白若梨好像又回到多年前的黑水镇。她是白锦园十六岁的少女。从敌营里带回来一个俊俏的账房先生。
“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
“如何报答?”
“以天下之贵,以万帛之财,以我洛阳周九郎一颗真心。”
白若梨背对着马南星,背对着念北,背对着报丧的内侍,抚着梨树哭了一场。
关在敌营黄金笼子里的男子,白锦园的账房先生,洛阳周九郎,金銮殿上的刘怀,南渡的帝王……她这辈子认识很多个他,今日,这些身份,都随皇宫中的丧音一道死去了。
砚山啊,九郎死了。
白若梨在心里只叹了这么一句,便漫上来无限的悲伤。
那木罕从她身后悄悄走来,将帕子递到她手中。
白若梨拭了泪,再度转身的时候,已然又是坚毅的模样了。
“那木罕,接下来,我肩上的责任,会很重很重。你明白么?”
那木罕拥住她,道:“我明白,我明白的。你安心做你想做的事。家里有我。孩子有我。”
从他跟着白若梨到临安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到有今日了。
阿姐是他的妻。
阿姐做什么,他都不会拦阻。
当初爱上她的时候,便知她信仰,夫妻十几年,他没想去改变她什么。
他愿意等。
等她处理完她心中的大事,回来他身边。
他和女儿念北,永远为她留一盏温暖的灯火。
“南星,随我进宫。”白若梨说道。
“是。”
马南星扶着干娘。
母女俩坐上驶往皇宫的马车。
那木罕抱着念北,看着妻子远去。
“爹爹,阿娘什么时候回来?”念北问道。
那木罕捏捏她的小脸蛋儿,笑道:“你与爹爹一道去做你阿娘最爱吃的枣糕,等做好了,你阿娘就回来啦。”
“好。”小小的人儿兴致勃勃道。
勤政殿。
少年刘小五眉头紧锁。
官家,皇叔父,不,他的亲父,没了。
虽然他从小没有在亲父身边长大,虽然他恼亲父曾将亲娘关去皇城司的昭狱,虽然亲父对他诸多的防备,病入膏肓时,还不忘拿言语敲打他,但……到底是至亲血脉。听到亲父驾崩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本能的沉重。
殷鹤走进来,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内侍,又郑重将门掩上。
刘小五见状,道:“殷大人是有要紧的话要说么?”
殷鹤跪在地上,唤了声:“官家——”
刘小五忙站起身来:“别……别这样叫,本王受不起。”
“有何受不起?先帝留下的圣旨,清清楚楚,立您为太子。按本朝祖制,先帝驾崩,太子爷要在灵前即位。再过几个时辰,所有人都会跪在您面前,唤您官家。”殷鹤道。
刘小五缓缓坐下。
殷鹤又道:“现下,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必须做。”
“何事?”
“诛杀两个人。”
“哪两个?”
“一个是梁国公,另一个是——”
殷鹤环顾四周,继续道:“另一个是,孟皇后。”
刘小五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殷大人胡说什么!”
“臣并未胡说。臣少年伴随先帝,深受君恩,赤胆忠心,为先帝思虑,为朝廷思虑,如今,自是为官家您思虑。”
殷鹤肃然道:“诛杀梁国公,是因他对皇位动了觊觎之心,且临安城中不少功勋之家都支持他,市井中妖言满天飞,只有杀了他,才能绝了那些人的念想。至于孟皇后,臣有必要告诉您,她真正的身份是忽穆烈亲封的萨仁公主,她是异族人。先帝活着的时候,她未敢有异动。先帝如今没了,可就未必了。边境战事胶着,她若此时,做了皇太后,于您,于朝廷,都是大患!”
“不,不,她做了多年的中宫,皇叔父病时,她侍奉榻前,她不会有歹心……她对皇叔父,是真的情深意重……”刘小五凌乱道。
“若真的是情深意重,难道不更应该殉葬吗?”殷鹤道。
“不行,不行……”刘小五道:“本王断定,她一定不会害本王。”
“官家虽然聪慧,但到底年轻,哪里懂异族人的狡诈?又凭甚断定她不会害您?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官家莫要被蒙蔽了。”
殷鹤急切道:“官家速速下决断吧。一旦您在灵前登基,下一步,就要以嗣子的身份,册封嫡母。她做了太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可以掌控凤印,发号施令。趁现在,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与先帝合葬,是最好的办法。”
“本王绝不同意这么做。本王宁可不做这个皇帝。”刘小五道。
殷鹤的眼神复杂了。
刘小五道:“她……本王既入继皇叔父,她便是本王的嗣母……如此,不仁,不孝……本王连做人都不配,如何做君王?”
门外,内侍通传“翁主到——”
刘小五攥紧的手心,终于松开。白姨娘来了。
“殷大人方才说的话,我完全认同。”白若梨道。
“哦?”殷鹤颇感意外:“方夫人来了多久?听到些什么?”
虽白若梨已经再醮,但殷鹤依旧称她为“方夫人”。
像是念旧。
也像是提醒。
白若梨颔首道:“该听见的,都听见了。瞎子么,自是比寻常人耳朵灵些。”
这句淡淡的自嘲,让殷鹤的戒备不自知地放下许多。她是为什么瞎的,举国无人不知。没有人有资格怀疑白若梨的精忠报国。
“殷大人忠心上谏,着实令人感佩。先帝驾崩,前朝后宫,一切‘稳’字当先。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殷大人也该懂得,先帝对皇后的感情。先帝尸骨未寒,殷大人若执意逼死皇后,纵是为社稷思虑,会是先帝想看到的吗?”
殷鹤低头。
白若梨道:“我这里,有个两全之策,请殷大人斟酌。”
殷鹤沉吟片刻,拱手道:“但请方夫人赐教。”
“殷大人所忌讳的,不过是孟氏皇太后的身份罢了。没了这层身份,她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呢?大可对外宣称,先帝驾崩,孟氏悲恸过度,随之而去,帝后合葬皇陵。孟氏永永远远的,失去了做皇太后的可能。暗地里,饶了孟氏性命,给她换个身份。本朝以仁孝治天下,如此,新君也不必背负诛杀嗣母的心头罪孽。岂不三下里齐全?”白若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