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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乌兰母子,终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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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然相信。

    全然相信有多难?

    阿九记得,小时候,父皇带着他和一众兄弟们去御苑打猎,父皇给每个人一张地形图,让他们各自分散去寻找猎物,天黑之前,回来集合。阿九一丝不苟地按照地形图行动,然而,他却迷路了,到半夜,还是没能完成父皇交待的任务。

    御苑里,古树森森,野畜嘶叫。阿九借着清冷的月光,一遍遍查看地形图。

    他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他生平第一次,心底涌出一种叫做“怀疑”的东西。

    他静坐了半个时辰,做了决定,舍弃那张地形图,凭天上的星星辨识方向,慢慢摸索着前行。

    终于,在天亮之前,他走出了密林。

    他看到,有的兄弟比他先走出来,而有的兄弟仍然在密林里盘桓。

    父皇告诉他们,地形图,是假的。

    这是父皇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再亲近的人,都不能全然相信。一旦相信某人,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别人手中。

    怀疑与戒心,是一个皇子必备的能力。

    正是因为阿九学会了这一点,才能在母妃离世、父皇驾崩以后,避开宫闱中的种种算计;才能在做质子的岁月里,没有客死异国;才能在虎狼环伺的飘摇乱世里,苦苦维系江山若许年。

    曾经,阿九是相信乌兰的。

    他觉得她是个没有家世、没有后台、没有野心的小伶人,跟他后宫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他以为她出现在临安皇宫是偶然。

    他以为她真心倾慕他。

    于是,他扶持她做了皇后,压过方灵山,压过宋丹青。

    他给了她凤冠霞帔的荣耀。

    直到他发现她身世的秘密。

    后来,发现她在若梨的帮助下,跟段和尚私奔。

    再后来,发现忽穆烈派了天汗密使来带她出宫。

    叫他还怎么全然相信她呢?

    虽然,她给他生了孩儿,虽然,他放她走时,她选择了留下,虽然,在他重病的日子里,她给了他相濡以沫的陪伴,但,那些裂缝,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孛儿只斤乌兰。

    忽穆烈亲封的“萨仁公主”。

    在忽穆烈被中原擒住的时刻,堂而皇之地过来要求他立即放了忽穆烈,让他作何感想呢?

    槐花的味道,清甜,馥郁。

    他从袖中拿出带着药渍的帕子,擦去乌兰的眼泪:“皇后,你敢说,你没有想救忽穆烈的私心吗?”

    乌兰沉默了。

    有。

    当然有。

    如果此刻,她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既不合人伦,又不合情理。

    阿布在她心中,如巍峨的昆仑山一般,她虽然没有选择回到西狼,陪在他身边,但,她决然不想看到他被当作俘虏,狼狈地押回临安。

    草原的巴特尔,可杀,不可辱。

    那般对他,不是要了他的命么?

    阿布已经年过半百了。一想到英雄一世的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乌兰便有万箭穿心之感。

    世事有如翻云覆雨手。

    乌兰不再是十四岁的草原姑娘了。

    她恨西狼政权的血腥与屠戮。

    可她到底是阿布养大的女儿啊。

    阿九见她沉默,心里也便明白了。

    他唤内侍:“朕昨儿写的词,升平楼的乐师排好曲子了不曾?”

    内侍俯身道:“那会子,曹典同大人来回话,说是已经排好了。按您的吩咐,用了丝弦,竹箫。”

    “朕去听听看。”阿九起身道。

    桌案上,那首御词,墨迹早已干透了。

    扁舟小缆荻花风。四合青山暮霭中。明细火,倚孤松。但愿樽中酒不空。

    阿九走出两步,乌兰道:“我虽有私心,但这私心,为他,也为你。”

    阿九的步子,停了一刹,又继续往前。

    乌兰道:“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便跪在勤政殿门外,不起来。”

    阿九没有回头,只轻轻说了句:“皇后这是何苦。”

    勤政殿柱子上栩栩如生的龙纹,与昭阳殿瓦脊上的凤凰遥遥相对。檀香木雕成的飞檐上,停着远行途中歇脚的雁。不远处的凤凰山,烟水茫茫。

    夫妻二人,两两寂寞。

    升平楼的清乐,真好。

    把阿九写的词,唱绝了。

    百转千回,绮丽悠扬。

    乌兰倔强地跪在勤政殿门外。

    未时初过,乌云慢慢地移来,越卷越厚。

    未半,下起了大雨。

    “明细火,倚孤松。但愿樽中酒不空……”

    曲子和着风。

    雨点又密又急,好像要把临安入夏以来所有的闷热都淋去。

    雨淋在乌兰身上,她的衣裳都湿透了。

    宫里的人看着皇后跪在勤政殿外,无一人敢去上前搀扶。

    唯刘小五,听到消息,想也不想,便奔到勤政殿外。

    尽管身旁的仆役告诉他:“淮南郡王在宫里千万莫要多管闲事。听说,皇后娘娘是因为干涉国政,惹恼了官家。您这时候过去,岂不是更让官家不悦?”

    刘小五顾不得权衡许多。

    他只知道,皇后娘娘是待他极为亲厚的人,他不能不管她。

    “皇婶母——”刘小五唤道。

    乌兰回头,看着少年在大雨里向她跑来。

    “您跪在雨中这么久,身体一定是吃不消的。侄儿扶您回寝宫。皇叔父若要责罚,侄儿来担。”刘小五道。

    他莫名地心疼这个眼神荒凉的妇人。这个美丽的,轻灵的妇人。他想如一棵树,庇佑她,保护她。

    乌兰摇摇头。

    须臾,昏了过去。

    刘小五连忙伸出手,探她的额头,一片滚烫。

    他一把抱起她,往昭阳殿奔去。

    乌兰迷迷糊糊中,看着抱着她的少年的脸。

    她陷入光阴的错乱。

    她烧得神智不清不楚了。

    “儿子,我的儿子……”她说。

    刘小五一愣,道:“您说什么?”

    “我说,我的儿子……”

    “您有儿子?”

    “是……”

    “他是谁?他在哪里?”

    乌兰发白的嘴唇,虚无地笑笑:“他生于天命十三年端午,所以,叫小五。那天的雨……下得特别特别大,比今天的雨还大。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别人都不知道。嘘,嘘,别人都不知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雨中的刘小五,感受着怀中妇人的温度,眼泪在远山淡水间,无比咸涩。

    算人莫算己,算己死无疑。他不能卜出谁是他的生母,今日,却在这样的情景下,知道了。

    原来,他的坚信,从头到尾,都是对的。

    他的生母,还活着。

    这个让他一见如故的妇人,是他的亲娘。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

    不远处,昭阳殿的灯火,温暖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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