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阿翁,你可以不打中原吗?
巴图的到来,令场面有了翻覆的变化。
各路人马,显然没有料到,已入穷巷的大汗,还有这样的后手。
夜风飒飒,天降雄兵,让所有人再度清醒地看到,今时今日,草原上真正的主人,还是忽穆烈。
只要他一刻没有死去,汗位便是所有人都不可、不能肖想的。
他纵是老了、病了、残了,也依然有着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力量,不是身边任何人能算计的。
约莫两炷香的功夫过后,蒙面黑衣人均被制服,那波王宫侍卫亦被捆了起来。
巴图吩咐兵士,将忽穆烈抬到一辆铺着厚实畜皮的马车上。
知意紧紧跟随。
马车颠簸着。
忽穆烈的伤口仍在不断地流血。
知意伏在忽穆烈身边,道:“老阿伯,你一定要挺住……”
她害怕他闭眼。她害怕他眼睛闭上了,就再也睁不开了。那么,在这人世间,她将欠下一条性命,永远无法偿还,永远不安。
“你应该唤阿翁。”巴图道。
知意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巴图。
这个身材无比魁梧、刚才看起来还凶神恶煞,叫嚣着“抽筋剥皮”的西狼汉子,为什么会用如此轻缓的语气同她说话?
为什么这汉子看向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后辈?
不都说西狼是凶蛮、血腥之邦吗,为什么她刘知意今夜在草原,感受到如此多的善意?
她难以相信的善意。
巴图用宽宽厚厚的手搓了一把粗糙的脸,问道:“你额吉……哦,不,你娘还好吧?”
“我娘?”
“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常常同我一处玩耍。她坏得很,坑我跳进陷阱里,要我出十张虎皮,才肯扯我上去。”
巴图挽起袖子,指着胳膊上的一处旧伤,道:“看见没,这是你娘同我一起去打猎留下的痕迹。她半夜不肯从草洼子回来,结果,我们遇上狼,好一通恶战,这就是让狼咬的……”
巴图跟乌兰,年纪相仿,从小是一处长大的伙伴,一同喝过酒、打过猎、背着大汗偷偷做过许多淘气的事情。
是以,巴图看见知意,自然而然地没有把她当外人,就像叔叔对侄女般亲切。
他对知意讲述着乌兰的点点滴滴。
知意怔怔地听着。
无边无际的草原,苍茫浩渺。月色如莹,月华如霜。
受了重伤的忽穆烈,让巴图很是担忧、感叹。
“我一直都在大汗身边,看得最是明白不过的。大汗,他虽然没有开口说过,但,他真的很想念乌兰啊。”
“他今晚见到你,一定很高兴。按我们草原的叫法,你应该唤大汗为‘阿翁’。”巴图道。
“阿翁?”
“嗯。”巴图挠了挠头:“阿翁,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外公。”
知意猛然意识到什么。
她问巴图:“你说他是大汗?什么大汗?”
巴图道:“傻姑娘,草原能有几个大汗?他当然是唯一的昆仑大汗,我们西狼人心中的神明。”
孛儿只斤忽穆烈。
这个用生命救了她的老阿伯,竟是那个传闻中无比残暴的西狼汗王——孛儿只斤忽穆烈。
知意脑海中似有轰隆隆的雷声。
她忽然将一切小时候不理解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母后身上那种与汉人女子截然不同的轻灵与洒脱。上树、跃房顶,早晚间喜欢饮酒。母后饮酒不用精巧的玉杯,而是用拳头大小的陶钵。
母后在昭阳殿的小厨房做的吃食,也跟宫里的不同。
母后管一种像奶又像乳的东西,叫“查干伊德”。查干伊德,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不是汉话呢。母后说起这个词语时,那么娴熟。
还有,最重要的,是父皇跟母后之间,明明彼此相爱,却始终无法摒除的防备感。
那样的防备感,原来是来自邦国之间的隔阂。所以,才深如鸿沟啊。
母后原来是西狼大汗的女儿。
乌兰。
母后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孛儿只斤乌兰”吧。根本不是玉牒上所记载的“孟昭阳”。
她想起谪仙第一眼见到她,神思恍惚地唤了声“乌兰”。那时不明所以,此刻,她才知晓,谪仙是误把她当作母后了。
谪仙喊的是母后的名字。
看似对宫廷中的种种都很淡漠的母后,竟藏着这样深的秘密。
“叫阿翁啊。”巴图道。
百般滋味涌上知意心头,她趴在忽穆烈胸口,颤抖地叫了声:“阿翁——”
昏迷中的忽穆烈,眼角流下泪来,手指微微地动了动。
一行人到了王帐。
这一夜,王帐灯火不熄,至天明。
军医、巫师,都到了。
忽穆烈身上的毒箭被拔出。
他受过无数次伤。但这一次的伤,格外不同。
他年过半百,还能像从前一样,挺过去吗?
王帐内外,一片肃穆。
巫师烧了羊骨。到五更,那羊骨上终显纹路。巫师看过纹路,跪下,双手含在胸前,激动道:“长生天庇佑,大汗此次一定能化险为夷。”
王帐中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齐声道:“长生天庇佑。”
漠北大营,千里马调来解毒的药。
军医将药洒在那具新伤摞着旧伤的躯体上。
一股皮肉被灼烧的气味,弥漫开来。
忽穆烈昏迷了五日。
知意守了整整五日。
草原的晨曦,草原的晌午,草原的黄昏,草原的夜晚,一轮轮地更替。
这五日,对于王帐中的爷孙来说,是温情的。但,对于王帐外的几路人来说,是提心吊胆、昼夜不宁的。
忽穆烈醒来后,下的第一道汗令,便是囚禁王储蒙哥赤。
第二道汗令就非常耐人寻味了:他命八王子西征,从漠北草原出发,渡阿姆河,攻打小亚细亚。
八王子将彻底远离王城的政治中心。
大阏氏,没有被明着处罚,但,“王宫令”从此被收走。
他不许她进入王帐。
那晚的蒙面黑衣人、王宫侍卫,全部都被送到王陵“活殉”。头盖骨被生生制成祭具。
他行事,一如既往的狠绝。
但同知意说话时,他又像是烟火之中的平凡老人了。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
知意曾经以为,若有朝一日,她见到了西狼大汗,肯定毫不犹豫地同他战斗,一洗汉人之辱。然而,现在,她对眼前这个老人,决计是恨不起来。
阿翁。
他是她的阿翁。
她心里充满了悲伤。
忽穆烈说:“丫头,你留下来,陪着阿翁吧。阿翁只有雄鹰和烈酒,十分寂寞。”
王帐外,有人拉起了马头琴。
琴声伴着草原上如雾的炊烟。
知意将脸贴在他的膝上:“好。可我想求阿翁一件事。”
“何事?”
“阿翁,你能不打中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