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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祸且不免,况欲成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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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猛将发于卒伍,宰相起于州部。

    一路从地方官爬上来的宋誉铭,的确有几分才能。

    朝野之上,论善于斡旋,无人能出其右。

    忽穆烈派来的议和使者,虽同意还回六城失地,但提出一个要求:中原皇帝要跪在使者脚下,奉表称臣,承认中原朝廷为西狼的藩属,接受西狼“赐给”的北境六城之地。

    随行的官员皆感万分屈辱。

    唯宋誉铭不动声色,摆上一桌酒,笑脸以待。

    六城失地,当然要。官家的颜面,也得要。

    战,要停。和,要议。

    这位一榜进士出身,能文能武的宰执大人,从隅中谈到夜半,终于,与使者商定了一份两相满意的合约:宋誉铭以宰执身份代替皇帝下跪,接受失地,并每年奉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西狼使者,虽然姿态强硬,但是也深知西狼现在的处境,色厉内荏罢了。

    宋誉铭盘算了一下,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与军费相比,九牛一毛罢了。失地能拿回,官家不用跪。他对自己此次谈判,颇为满意。

    这世上所有的默契,只不过是一方主意既定,另一方揣摩到位。彼此利用,相互成全,如是而已。

    西狼和中原,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天命十二年,五月初一,和约定。

    恰这一天,是立后诏书公示的日子。

    “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朕闻为圣君者必立后,以承祖庙,建极万方。宸妃孟氏,奉上勤谨,御下宽和,久有贤名,授皇后玺绶,母仪天下。”

    和约落定,册立皇后,乃宫中双喜。

    阿九下令,天下大赦。并,举国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赏粟,人五斛。

    普天同庆。

    内侍官捧去皇后冠服,孟昭云为乌兰穿上。阿九携乌兰在大庆殿接受群臣朝拜。群臣万岁千岁之声不绝。

    尔后,在升平楼宴饮。

    本应由后宫位分最高的贵妃方灵山率其他位分低的嫔御齐齐向新皇后行礼,奈何方灵山一大早便请了太医去贤德宫,巳时传话过来,发热咳嗽,卧病在床,不能前来。便由乔灵暂代她行了礼。

    乔灵是个乖觉的人,自乔太后被留在皇陵,她步步小心,处处讨好。如今,待乌兰很是恭敬,恨不得亲自为这位新皇后簪花斟酒。

    阿九自始至终握着乌兰的手,两人同坐上端。

    戴着沉重凤冠的乌兰,看着眼前的欢宴,身旁的男人,心里漫上大雾。

    就在她立后这一天,和约签订。这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她从前一直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成全阿布的雄心重要。哪怕要她付出生命。哪怕大理遍地哀鸿,满城鲜血。哪怕她有家难回,漂泊异乡。

    但她现在,忽然不希望西狼和中原再开战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山呼着“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她现在不只是阿布的女儿了,还是中原的国母。

    大雾像纱幔一样,在乌兰的心头飘来拂去。

    阿九对她的爱,跟她头上的凤冠一样沉重。

    当第十道金牌传到方砚山手中的时候,他一身铠甲,站在落日下。

    “方将军,宋宰执已与西狼使者签了和议。您若再不班师,恐惹杀身之祸!”副将道。

    他苍凉地转过身来,将长枪立在地上。

    那长枪,血迹斑斑。

    副将顿足道:“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末将观之,方将军您祸且不免,况欲成功乎?”

    战场上形势一片大好。

    朝廷却贪图西狼归还的那点失地,强命他班师。

    他仰头大笑,少顷,却吐了一大口血,脚下一个趔趄,副将上前搀他,他一把推开,扶住长枪,方才站稳。

    副将道:“将军您这是急火攻心。”

    晚霞烧得像火一样。

    方砚山踉跄回营,喊了声:“班师!”

    他的声音悲怆地萦绕在军营中,萦绕在众多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将士耳边。

    大军拔营。

    方砚山骑在高头大马上。

    边境自发组织的运粮草的百姓,闻讯,拦在马前,哭泣道:“我等运粮草以迎王师,将军您一朝去了,我等便如孤魂野鬼,有国难投啊。”

    方砚山取出金牌,示于人前,道:“官家下令,本将军不能擅留。”

    众人哭声震野。

    大军撤至六百里,又有成百上千的人跪在马前,叩头喊道:“我等沦陷敌手,已十几年,听说将军打来,故疆渐复,日夜欢喜。今日却闻将军您要班师。将军啊,纵不以我等蝼蚁小民赤子为心,难道您就甘心舍弃这垂成之功吗?”

    方砚山心中实在不忍,于马背上痛哭一场,下令留军三日,为百姓修葺房屋、播种农桑。

    到五月中旬,大军才尽数班师。

    方砚山回到临安那一日,临安正下着瓢泼大雨。

    白若梨撑着伞,站在府门外等他。

    他下了马,走向她,每一步都是悲伤。

    白若梨抱住他,道:“还好,你没有坐着囚车回来。”

    他看上去是那么颓唐,像是打了一场弥天败仗。输得彻彻底底。

    “砚山,我们还有机会的。还有的。”

    她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马蹄声渐近,皇城司逻卒高声喊道:“圣旨到——”

    方砚山、白若梨二人相互搀扶着跪下。

    逻卒宣旨道:“和议落成,可喜可贺,方将军北上有功,着封为定北侯,赐黄金万两。”

    方砚山只觉痛心而可笑,他叩头道:“臣无功,万不敢受封。”

    逻卒喝命道:“君父所赏,皆是天恩,兆民百姓,同被恩泽。莫非方将军眼中,已无君父?”

    方砚山不得已接了旨。

    夫妇二人回到府中。

    方砚山换了家常的旧衫,温了酒,洒在地上。此次出征,苦战多日,他手下十名得力参将,折了一大半。牺牲了那么多的人,却换来这样的局面。

    他进屋,伏案,写折子。

    白若梨一言不发地给他研磨。

    不管他做什么,她都理解,支持。

    “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取笑夷狄。”

    字字忠心,字字诚恳,字字泣血。

    折子递到宫中后,过了一个时辰,第二道圣旨到了方府。

    官家今夜戌时,在琼华殿设宴,请方将军夫妇二人。

    琼华殿,是新册的皇后暂居的所在。

    官家此意,这场晚宴,不是官宴,而是私宴。

    酉初,雨停。

    雨后的天空,景象万千。

    晚霞,金灿灿的。

    雨后的落日,眷恋,干净,有情有意。

    酉正一刻,宫里派了内侍来方府接他们。

    白若梨临走前,将那颗绿松石做成的手串,戴在了腕上。

    今夜,方砚山想问问官家究竟为何要停战,官家想问问方砚山迟迟不归的因由,他们都需要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解释。

    今夜,她终于要和那位孟皇后“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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