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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刀进血出,脏的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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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兰只当他是恼了,才不让她碰他。

    她自知理亏,嬉皮笑脸道:“阿九,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想请你喝酒来着。我没想到自己忘了带钱。更没想到会碰到宋钊那个混蛋。真是冤家路窄。他打不过我,就会以多欺少。今晚上,竟连官府都惊动了!不然,我也没必要躲。跟他死活拼一场就是了。”

    阿九已经穿好了衣裳,他从榻上下来,打开窗。

    西湖的夜风吹进来,冲淡了合欢香的情欲。

    听了乌兰的话,他缓缓道:“你与宋钊,有何恩怨?”

    乌兰将擂台比武、随后被宋钊强抢到府中的事,同阿九说了一遍。她提及在府中看到的那些被捆起来凌虐的民女时,阿九的眉心动了动。

    “听说宋家是皇亲国戚,宋钊如此嚣张,是借了宋皇后的势。阿九,你说,皇帝为什么如此昏聩?抬举这样的人家?想必是个糟老头子,整天只知在皇宫里花天酒地,不晓事的……”乌兰碎碎道。

    阿九打断她:“不可乱说。”

    乌兰走到他身边,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你至于怕成这样么?咱们不过是私下里悄悄说说,那糟老头子还能治我一个欺君大罪啊?”

    月光落在湖面,湖水的波动时而把月光颠碎,时而又平展如镜。

    阿九看着湖面,道:“好多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宋氏一族,存在必有其存在的道理。”

    “宋宰执提出‘如欲天下无事,南自南,北自北’的策略。中原朝廷十一年不知兵戈,官府统计的人口,是从前的三倍之多。白发老母,不必失子。织机之妻,不必失夫。这对于百姓而言,难道不是好事么?逞一时之快,置黎庶于水火,前路未卜,胜算未知,以家国相赌,就是贤君?”

    乌兰笑道:“我懂了。皇帝不想战,让宋家背骂名。宋家就是皇帝的刀,听话,指哪儿砍哪儿。刀进血出,脏的是刀,不是握刀的人。”

    阿九摇摇头,道:“你一个小女子,家国大事,哪里懂得?不提也罢。官家自会惩治宋府的。”

    乌兰想反驳他,我怎么不知家国大事了?我可是在我阿布王帐中长大的。阿布处理军务国务,从来都不避着我的。

    转念一想,孟昭云叮嘱过她,到中原以后,万万不能说出自己的出身,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回击阿九道:“你一个养马的小仆役,难道比我这个小女子更懂得?”

    “官家一定会惩治宋府的。”阿九又重重说了一遍。

    屋外,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甜腻腻的脂粉味儿,娇滴滴的声音,在夜晚的西湖岸,荡来荡去。

    阿九拉着乌兰,出了花船。

    两人到故人巷口的大树下牵了马。

    阿九想了想,往酒馆走去。乌兰拽住他:“你疯啦,进去讨打?咱俩今儿身上都没钱。”

    阿九笑了笑,点了一下她的额,道:“我有法子。你放心。”

    两人进了酒馆,掌柜一看,道:“好哇,你们耍无赖,不结账,居然还有胆子回来!”

    “在下正是回来结账的。”阿九长身而立,虽是一身破衣,却气势逼人。

    阿九指着酒馆的匾额,道:“这副匾额该换了。掌柜的,拿纸笔来。在下以字抵账。”

    “你一个无名小卒的字,价值几何?”掌柜斟酌道。

    阿九迅疾地取了柜台上的毛笔,掷在空中,那笔像是有了生命,在空中翻腾了几圈,又稳稳坐在他手中。

    掌柜看了眼店小二,店小二取来宣纸和墨,阿九手中的笔蘸了墨,行云流水,在纸上落下“酒似故人来”五个大字。那字体或萧散,或枯瘦,或遒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拟之益严,姿态横生。

    末了,落款:梨花舍人。

    掌柜看着那字良久——当今陛下所擅的飞云体。他身居京城,干着迎来送往的买卖,听过的见过的不少,市井上仿飞云体的人如过江之鲫,写得这般好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他笃定能写得这样好字的人,非富即贵,就算是个落魄秀才,来日也能中个进士什么的。

    行走江湖,谁都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不如现下对此人热络些,将来或能留份情面。

    “如何,这幅字抵得一顿酒钱么?”阿九淡淡笑道。

    掌柜捋了捋须,又将阿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抵得,抵得。”掌柜点着头,又从柜上取来几锭银子,双手捧上,道,“不仅能抵得,小老倌儿还需给公子钱。”

    阿九颔首,从那几锭银子中取了最小的一锭,道了声谢,带着乌兰走出酒馆。

    乌兰叽叽喳喳道:“阿九,原来你一个养马的还会写字,写的字还这么值钱,依我说,你不必回宫养马了,就在临安城卖字。你负责写,我负责给你吆喝。指不定哪天,就富贵了。”

    阿九仰头,看了看夜空,道:“我得回宫。祖上的基业,还得我去中兴。”

    原来在宫里做仆役还有这么多道道。乌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途经西市的一家小摊子,阿九闻见糯米包的香味,他顿了顿,下了马,买了两个糯米包,递了一个给乌兰。

    糯米包是江南的吃食,乌兰从前没有吃过,一番折腾,肚子还真的饿了,急急塞进嘴里,黏牙,乌兰烫得直哈气。

    阿九又笑了。

    乌兰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凶了。

    开怀大笑,是一件舒畅的事。

    阿九笑够了,带着乌兰坐到凤凰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下。星星疏疏朗朗的,他咬了一口糯米包,道:“我小时候,我娘总给我做糯米包。她是江南人。”

    乌兰道:“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很早就去世了。”阿九低下头。

    昌启之耻中,先帝被掳,漓妃殉国,是汉人们羞于在史书上写下的一笔。

    那一年,阿九十岁。大臣们拿幽州十城,议和,换回了先帝。

    阿九站在宫门口,看着父皇披着晚霞回来,他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他不敢问父皇,也不敢问别人。他偷偷地躲在一棵大树后头,哭了好久。

    母亲对于他而言,是温柔的手掌,是声声的“九郎”,是热气腾腾的糯米包。

    母亲去世后,他像是失去所有屏障与保护的孩子,“噗通”一声,掉进宫廷、朝局复杂又凶险的倾轧中。

    父皇重病,皇兄理政。他作为一个碍眼的皇子,被送到北凉做质子。

    他从那时起,心就像潮湿角落长出的苔藓,缄默,轻盈。

    他被北凉军锁在笼子里,当作牲畜对待。

    他不动声色,煎熬着,等待着。

    皇兄荒淫无道,暴毙。他的机会终于来了。没有人比他更渴望权力。若他拥有了权力,一定会让中原强大。那是在笼子里日复一日旺盛生长的欲望。

    为了这份欲望,他可以无穷无尽地忍耐。他戴上方灵山送给他的香囊,借方砚山之力,离开黑水镇。他答应宋誉铭,照顾他的妹妹,得宛平府全城护军以命相保。一路艰险,他回到洛阳,登基称帝,朝臣们山呼万岁。

    他做了皇帝。母亲却永远回不来了。

    乌兰道:“我额……我母亲,也没了。她是个卑贱之人,被很多人不耻,但她非常爱我。她一生都在为我打算。”

    她从怀里摸出那枚绿松石头饰,摩挲着。

    “阿九,肉身的陨灭,并不是真正的告别,遗忘才是。你看,你还在吃着糯米包,她永远都在的。”

    她的笑容,清澈极了。

    阿九在月光下,看了她好久。

    深夜,两人之间这场带着几分遮掩却又含着真心的谈话,让他们又亲近了很多。

    三更的时候,他们才回宫。

    “阿九,以后我会常常去马厩找你玩儿的。”乌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好。”

    乌兰悄悄潜回贤德殿,一路上她想着如何跟孟昭云解释,走到院落,却见正殿的灯是亮着的。

    贵妃娘娘回来了?

    乌兰正纳闷,一个嬷嬷沉着脸站在她面前:“小孟伶,娘娘传你。”

    乌兰随她走入殿中。

    方灵山端坐着,孟昭云跪在地上,正在自打耳光,两侧的面颊都已红肿了。

    乔太后染恙,一行人提前回宫。亥时,方灵山归来,不见乌兰。孟昭云诚惶诚恐地认罪。方灵山见在宫里没找到人,估摸着乌兰出宫去了,便派了几个宫人在东南西北各处宫门口守着。

    方才,西宫门守着的宫人来回禀,小孟伶跟个男人勾勾搭搭,举止亲密。夜色漆黑,没看清那男人的面孔。

    方灵山心内鄙夷又恼怒。

    乌兰的底细,她是尽知的。果然,营妓的女儿,风骚难改。这才进宫几天,就跟人不清不楚了。她的棋盘还未来得及摆开,若这蛮女的丑事捅出来,她还怎么拿她做棋?苦心孤诣,去大理将蛮女弄来,出师未捷,就成废子?

    方灵山道:“小孟伶,你今日离宫做甚了?”

    “我……我……出去逛了逛,吃了酒。”

    “同谁?”

    方灵山问道。她心内思忖着,多半是哪个不安分的侍卫。查出来,立时打死,也好将苟且之事,掐灭,防患于未然。

    “没同谁。”乌兰咬牙道。

    方灵山看着她:“那就把阖宫的侍卫,全都找来。一个个盘问。总会水落石出的。”

    乌兰心下惴惴。出宫的时候,阿九跟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话。若查起来,侍卫供出阿九,阿九就要遭殃了。

    过了许久,方灵山道:“你若实在不想连累那个人,本宫有个折中之法。”

    乌兰抬起头。方灵山的脸,在这一刻,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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