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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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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小姐没有身为商业大佬的偶像包袱,坦诚地将“我没读过啥书”的意思输出了三两回,表达有自知之明,不会干涉两位中外设计师的主要思路。

    到了茶歇时,金小姐也大快朵颐、吃得开心,不像另一些白金vip那样,对已经很优质的红茶还要嫌弃产地与供应商,对特供的少糖与动物奶油甜点还要责怪不够健康。

    景春莹不算刚步入社会的新鲜人了,见过不少举止有度的年长女性,但与金小姐打交道的过程中,她仍额外开启了赞叹与学习模式。

    学历的成色高低,许多时候并不是唯一光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春莹,你的设计中,有安庆和宣城,你可是家乡在那一带呀?”金小姐吃完一块树莓白奶酪甜品,柔声开口问道。

    “差不多吧,我家在合肥,但其实,我特别喜欢从长江道皖南山区一带的风物。”

    金小姐眸光一动:“哦?那可真巧,我认识的一位很有才华的服装设计师,也是你们安徽人,更巧的是,设计风格和你差不多,也是新国风。她叫凌虹,你认识不?”

    景春莹在画稿上排布裸石的精细动作,微有迟滞之后,就恢复如常。

    她目光稍偏,掠过总监的脸。

    果然,将红茶杯子端到唇边的总监,明显眨了眨眼睛。

    景春莹于是莞尔道:“这么优秀,我们同乡会的几位领头羊,应该熟,我要去问问。”

    这个下午,气氛与效率都令双方满意。

    金小姐既是个爽利且知礼的人,对已经定下来的珠宝设计方案,就如数付了定金,允准开工镶嵌。

    关于加单的那个“要求喜气些”的压襟,甲乙双方也约好了看稿时间。

    送走金小姐,玛琳娜也随着亚瑟和孙法务,离开东湖路,去外滩源一带吃晚饭。

    不出景春莹所料,总监将她唤到自己办公室里。

    “claire,我和你现在的心理活动,其实一样,都是三个字。”

    景春莹语气平静:“是‘没想到’三个字吗?我没想到,金小姐其实是亚瑟讨厌的中国品牌的背后老板,你没想到,惹了骡牌,不,确切地说,是被骡牌冤枉的设计师,我认识。”

    总监叹口气:“其实再琢磨琢磨,也不奇怪,时尚圈,高奢圈,就这么点大,爱恨情仇的一班子人呐,就跟寿喜锅里的料似的,早晚都得一块儿煮来一块儿混。只是,欢迎宴上,亚瑟和你的不对付,我是看在眼里的,也明白前因后果,却不告诉你金小姐的渊源,你心里头,不会膈应吧?”

    景春莹摇头摇得干脆:“不会,我那天没有拉着亚瑟辩个是非曲直,就是在更早的时候,已经体谅清楚了你的不容易。老板,你不也没告诉玛琳娜,金小姐和锦绣东方的关系吗?”

    “聪明孩子,”总监盯着景春莹,抿嘴笑了,继而往椅背上一靠,活动着颈椎道,“就这么着吧,希望呀,这一单别穿帮,金小姐戴珠宝戴得欢心,咱们嘉顿呢,也把业绩顺顺利利地做了。”

    景春莹没再与总监多聊,但她还是找了个关心凌虹近况的机会,问起不许内审找她麻烦的女投资人。

    凌虹也正要说起。

    “春莹,有个挺让我意外的事,我前两天办好离职手续后,这位投资人姐姐,给我转了10万生活费,还说有困难一定再找她。要不是她亲自打电话,而且谈到公司几年来内部公认叫好叫座的设计系列,我都怀疑是冒充她名字、问我要银行账号的骗子。”

    “所以还是好人多嘛,”景春莹感慨一句后,不掩好奇,“她的背景和经历是啥?是家族有钱,还是靠自己?”

    “靠自己,我们公司都知道,她是奋斗的第一代,年轻时去德国打工,又开中餐馆啥的,回国后继续做生意,蛮励志的。心善的姐姐就是这样,自己淋过雨,给后辈撑伞送一程也是好的。春莹,你们都在帮我,我更要振作起来,放心吧,我不是以丧为荣的人。”

    景春莹挂了电话,坐到工作台前开始画线稿时,更有种积极创作欲望了。

    金小姐太令她喜欢,这种同性之间基于美好品格的感知而带来的澎湃心潮,并不亚于对异性春情萌动所带来的欢愉力量。

    景春莹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古典时代的作曲家,向崇拜的女性献上呕心沥血的作品。

    安福路老弄堂里,亭子间上头,简而不陋、总是能准时照进阳光的寓所中,景春莹站起来,去书架上拿来自己最喜欢的jar的作品集。

    jar,乃珠宝界最富盛名的设计师joel arthur rosenthal的姓名首字母缩写。

    这个本专业为艺术史与哲学的纽约男人,上世纪70年代在巴黎旺多姆广场开设自己的珠宝工作室后,用奇幻的创意、精湛的工艺、迷人的色彩组合,完全打破了人们对于彩色宝石的传统看法。

    业界流传着一句至今没有人去改写的话:高珠的尽头,就是jar。

    景春莹翻到一幅“密镶红宝石玫瑰花”,盯着那些立体的花瓣,全神贯注地看了十分钟。

    眼前渐渐有那些游走于暗夜中的鱼灯,与玫瑰重叠,她的灵感也似乎从量变到质变。

    金鱼,做金鱼。

    另一个法国品牌“梵克雅宝”,曾为自己的高客,用橙色蓝宝石和帕拉伊巴碧玺,镶嵌出一只鲤鱼造型的手镯,鱼的姿态栩栩如生,仿佛跳跃在浪花之上。

    金鱼和鲤鱼,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都有吉祥美好的寓意,何况金鱼还暗合金小姐的姓氏。

    jar与梵克雅宝,两个顶尖的高级珠宝品牌,好比巨人的肩膀。

    景春莹决定在宝石品类上,像梵克雅宝做鲤鱼手镯那样,甚至在配色上更精细些,排列出石榴红、橙红、橙黄、金黄的渐变流畅的蓝宝石,作为金鱼的主体用石。

    但在画手稿的时候,金鱼这一题材最具美感的尾巴,景春莹决定借鉴jar的红宝石玫瑰花,同时引入国画中的写意笔触,将鱼尾设计得灵动飘逸、不拘于形。

    景春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喝边画。

    这样的创作时刻,她不用ipad里的软件,而是用传统的貂毛笔与水粉。

    李太白诗云: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

    丹青佳艺,题材本无高下区别,壮阔山水是真与美,花鸟鱼虫亦是真与美!

    满纸金鳞畅游,便是那山神与河灵,见了亦要会心一笑,盛赞有趣。

    景春莹画到第九条金鱼时,快意极了,将笔往调色盘里一丢。

    酒酣之际,也是画成之时。

    她满意地往床上倒下,沉沉睡去。

    翌日,画稿交到玛琳娜手上,老太太也有拍案叫绝之意,当即圈中九条金鱼中的三条。

    “claire,我的天才女孩,你太棒了。现在你去忙别的设计稿吧,我在细节上,再对金鱼完善一下,时间完全来得及。”

    然而,直到金小姐约定看方案的那天上午,玛琳娜都没有与景春莹沟通自己的修改结果。

    先头给金小姐做“徽派山水”晚装链方案时,工作节奏可不是这样的。

    出于谨慎,景春莹去问了总监。

    总监倒不急:“玛琳娜她,你不能把她看作是职场打工人,人家是艺术家脾气嘛,比较天马行空。我看没事,你的初稿已经很成熟了,她也不会大改,金小姐又很好说话。”

    景春莹咕哝:“不能因为客户好脾气,我们乙方就松松垮垮。”

    总监像看孩子似的笑笑,掏出手机:“中午我给你点个捞汁小海鲜豪华餐,提前奖励一下,完成了第四季度首件七位数的客单。”

    ……

    几小时后,当玛琳娜打开最终稿,给金小姐过目时,坐在她身侧的景春莹,眼里刹那写满讶异。

    金小姐与景春莹并排,尚未看见女孩的神情,但也好奇地问玛琳娜:“这是金鱼吧?好漂亮。但是,鱼的旁边,为什么有个人?”

    玛琳娜侃侃道:“这正是我要将这件作品,予以升华的想法。这个人形的部分,像武士,代表了你们中国许多传说故事中的英雄。水中游弋的金鱼,象征自由和财富,踏火而来的英雄,象征勇敢和权力,这些加在一起,才是吉祥嘛。”

    景春莹当着客人的面,不好表现出对玛琳娜加上的人形部分觉得莫名其妙,甚至不认可。

    她只能先把玛琳娜的话,翻译给金小姐听。

    “噢,这样,”金小姐盯着看了会儿,“但我总觉得,只有金鱼,也挺好的,实在要加点什么,能不能就加水波?”

    玛琳娜挂着耐心解惑的和气笑容:“水波的难度,对我们嘉顿的高级工匠来讲,太一般咯。金小姐,梵克雅宝是我们尊敬的同行之一,他们的芭蕾舞者系列,享誉多年,一个原因就是,用宝石、钻石与金子,表现人物,很考验画工与镶工。金小姐,您是我们公司相当珍视的客户,我们当然要用最复杂高超的技艺,为您打造专属作品。”

    玛琳娜说着,打开自己ipad里的图库,将她提到的“芭蕾舞者”,划拉给金小姐看。

    “唔,看起来,倒还真是又精致又立体的人形。”

    “是的金小姐,既然是高级定制,我们就要保证独特的品味。”玛琳娜口吻自信,目光灼灼,显出不容置疑的气场来。

    金小姐想问景春莹的意见,话到嘴边又咽下。

    当着师傅的面,问徒弟意见,岂非给这姑娘多少惹来几分职场麻烦?

    再说,现在瞅着,这个满身盔甲的人,好像又顺眼起来。先不论梵克雅宝的那些芭蕾小人儿,就是咱中国翡翠题材的作品里,不还有弥勒佛和观音嘛。

    金小姐这么一思量,便点头道:“玛琳娜女士,还有春莹,你们费心啦。那就用这个方案吧。”

    金小姐一离开嘉顿珠宝,景春莹就对玛琳娜直言建议,她觉得,那个好像穿着盔甲的小人,无论在题材还是审美上,都和金鱼太违和了。

    她甚至还掏出贺鸣当初拍给她的黄山鱼灯照片,对比上海豫园灯会的人物造型彩灯,试图说服玛琳娜,这两个题材,不能出现在同一件作品上,再是艺术创作,也该有基本逻辑,毕竟不是达利、毕加索那样的抽象画派。

    玛琳娜却现出不耐之色:“claire,艺术是没有统一标准的,我认为,英雄与金鱼的组合,很有想象力,适合那位需要与中产阶级女性的装扮鲜明区分开的贵客。另外,我这样做,还有一个商业上的考量。总监,你和这位固执的设计女孩说吧,我累了,先去休息。”

    总监看着玛琳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回身对景春莹道:“你呀,辜负了老太太的苦心。她是赏识你的金鱼系列,想回法国与总部申请,撤下她自己的一组海豚设计,换上你的金鱼,作为明年春夏东方风格的新季珠宝,推向市场。但考虑到可售成品系列,必须与高客特供作品有明显的外观区别,所以她才给金小姐多加了一个很复杂的人物设计,否则,到时候金小姐一看,搞了半天,自己花大钱请我们做的设计,只是扒拉掉宝石,换成光金,连鱼的造型都没怎么改,她再是个好脾气的,也要翻毛腔吧?”

    景春莹表情凝重地看着总监,未置可否。

    总监打趣道:“怎么了姑娘,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偶像剧里的女主,看渣渣的前男友一样。”

    景春莹蓦地回过神来似的,佯作讪讪道:“不是,我只是忽然在想,玛琳娜画的那个人物,说是我们的将军,为什么没有战袍。成,老板,我明白了,我道歉,不该犯轴脾气。”

    总监嗔道:“跟我说没用,回头去哄哄老太太。你这个傻姑娘,别的设计师,想抱玛琳娜的大腿,还抱不上呢。”

    景春莹回到家,眼前始终是那个自己觉得哪里不对的人物造型。

    不光是没有战袍,头盔也没有,靴子也没有。

    玛琳娜口口声声拿来做比照的“芭蕾名伶”系列里,也有男性形象,比如广受好评的“罗密欧”,帽子、披风、护腕,一样不缺。

    最关键的是,梵克雅宝的“罗密欧”,姿态潇洒。

    而玛琳娜画的那个人物,很僵硬地直直地站着,说木乃伊的感觉吧,又言重了。

    但以玛琳娜的水平,不可能画不出人的体态感。

    并且,景春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形象。

    景春莹想了想,还是打开电脑,输入“木乃伊”三个字。

    网页翻着翻着,忽然跳出的一幅并非木乃伊的图片,令景春莹顿时醒悟。

    金缕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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