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不打不相识
梁峰赶到猪场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立即插话秋爽与保险公司来人的争执。
因为,对方那个面相看起来三十四五、却已长出不少白发的男性理赔员,和秋爽一样,也是上海人。
俩人直接开上海话,互怼。
梁峰气沉丹田地屏息聆听,唯二听懂的只有人称代词“侬”和语气助词“伐”。
不过,以前极少听到秋书记说上海话的梁峰,短短瞬间就领教了她用沪语吵架的气势。
节奏快如疾风,接招势如闪电。
无数个短促又有力的发音,好像“感谢人间有周五”的社畜打工人从写字楼大逃亡一般,自那薄薄的舌尖蜂拥而出。
又似古偶剧中不明觉厉的漫天暗器,噗噗噗、啪啪啪地,飞向对面那个用真心陪你打嘴仗的人。
果然,高手过招,不用拳头只用嘴。
万世沧桑,唯有沪语吵架是永恒的神话。
潮起潮落,始终不毁真爱的相骂。
中国男人里最会吵架的,必须是上海男人,比上海男人更会吵架的,不要怀疑,一定是上海女人。
此刻,围观的黄山父老乡亲们,纵然好像在看没配字幕的外国电影,也都毫无难度地判断出,秋书记说三句,对方都回不了一句,秋书记完全占了上风,大振己方士气。
梁峰懵圈片刻后,才想起来问身边一个认真贡献票房的村民:“他们,吵的啥?”
村民吸一口烟,眯着眼道:“吵起来以后讲的啥,我一句也没听懂。吵的原因我倒是看到了,那个理赔员,问养殖户要每头死猪的死亡证明,养殖户拿不出来,理赔员就说不能给钱。”
梁峰诧异:“猪又不是人,死了还要出证明?找谁出啊?”
秋爽回身看到老支书带着梁峰等人赶来了,遂切换回普通话,简略对众人道:“对啊,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荒唐?保险公司说,让畜牧管理部门出。我刚刚也打电话给畜牧局了,人家办事项目里,没有这个,怎么可以随便敲图章出证明?所以,胡先生,你们保险公司搞什么百叶结啦?”
她最后那句话,又是说回给理赔员听的。
“搞百叶结”也是上海话,内涵丰富,目下的语境里,是抱怨险企故意把问题复杂化,想拖延理赔甚至耍赖不赔。
理赔员叫胡戈,供职于“振邦农险”安徽分公司黄山支公司。
去年跳槽了几个负责察勘的定损员后,支公司舍不得再请人,胡戈这样的理赔员,于是也得经常从审核材料的办公室走出来,下乡察勘定损。
胡戈抹一把脸上淌淌滴下的汗珠,跟村民们解释道:“大家讲道理,没有死亡证明,咋知道猪确实死了三十七只?而且,能繁母猪,和普通生猪,那赔偿标准都是不一样的。没有死亡证明,咋知道三十七只里,有六只是能繁母猪?”
人堆里钻出一个大婶,亮开嗓门道:“同志你这个不对啊,我们也是买的振邦的保险,去年死了上百只鸡,你们公司来人就看了看,过了半个月,款子就赔下来了,哪有要什么死亡证明的。”
“那怎么能一样,一只鸡才赔多少钱?一头生猪的保险金额就要1700,能繁母猪更贵,所以……”
胡戈还没解释完,秋爽就抓住了他的逻辑漏洞:“所以,说来说去,你们保险公司的策略就是,赔得少的,比如死鸡死鸭,赔了就赔了,还要弄个锦旗让养殖户拿着,与你们老总合影,好让你们放网站上作企业形象宣传。这回死的是猪,你们一看要赔小十万块钱,就不乐意了,千方百计地刁难,对不对?”
主帅这般金戈铁马、气势如虹,原本性子绵软的两个生猪养殖户,也敢振振有词了。
损失较大的那个,对着胡戈道:“同志,我们每头猪,都有耳标的,你们老板要是不相信确实死了那么多猪,你把耳标拿回去交差嘛。”
胡戈满脸无奈,看看养殖户,又看看秋爽:“几位祖宗,我刚才也打电话给我们领导汇报过,领导讲了,之前别的省市就有很多用耳标骗保险金的案例,我们现在也不认耳标。所以我说,你们要拿不出区里畜牧局开的死亡证明,就把猪的尸体给我看到也可以。”
秋爽冷笑:“胡先生,你可真是一点农业养殖经验都没有。你知道在养殖场,病死畜禽立即进行无害化处理有多重要吗?24小时内就要塞进设备烧掉烘干杀菌的。你们保险公司,从接报案到来人察勘,足足四天了,那些病死的猪,要是都留着等你来看,养殖户们的健康猪早就又二次感染,死了几轮了。”
梁峰此时,也走上前,尽量心平气和地与胡戈打招呼:“哥,你好,我姓梁,叫梁峰,是本村的村民,同时还是区司法局委任的乡村人民调解员。”
胡戈见这帅弟弟,不光挺客气,披露的身份还有一定公信力,也将面色松泛了些,冲梁峰道:“小伙子你说。”
梁峰道:“我跟你讲几个情况哈。现在他们养殖场,都装了智能的猪脸识别系统。每只猪在生长过程中,不断被拍摄视频,提取到每张猪脸的特征,录入云端数据库的。所以贵公司,与其揪着每头猪的死亡证明,还不如这样:第一步,我和我们驻村书记见证下,让养殖户调取每头死猪的数据资料,你拍摄下来;第二步,你清点一下猪场现有的普通生猪与能繁母猪的存栏数目,和养殖户的台账核对好;第三步,我陪你去走访他们定点的屠宰场,如果你们公司怀疑养殖户虚报生猪死亡来骗保,那么他们肯定要把用于骗保的健康猪也出售并屠宰的,否则,只是以一赔一的话,骗保没有额外利益,何必骗呢对不?”
胡戈越听,越觉着这小伙子说话,可比那咋咋唬唬、只会上纲上线的女书记,中听且有实操性。
他于是叹口气,扬了扬手机:“你们几位等我一下,我再跟公司汇报汇报。”
胡戈走远了几步,开始打电话。
接通后没说多久,他又沉着脸跑回来,和两个养殖户确认了几句。
随即,众人就听到胡戈拖着音腔的解释,看起来在努力控制已经临近爆发的情绪。
“不是啊,领导,他们三天前就把死猪无害化处理了,烘干的肉骨粉,肥料站已经按流程收走了,出入库的单子也有,你现在让我去估算重量和取样,我怎么弄?总不能到田里刨出来看。领导,我不想唱高调,但农险本来就是国家财政补贴扶持的,我们险企怎么能当作水险车险特种设备险那样,来想着高盈利呢?也不能碰到过一次两次骗赔的,就看哪个村的养殖户都是骗子吧?反正我初步判断,这里的险情,是真实的。”
此话一出,秋爽和养殖户,还有梁峰与老支书,彼此碰撞着眼神。
这位胡先生,其实,好像,应该,人还不错……
心理活动最丰富的,当然是秋爽。
她静心细忖,有点懊悔方才自己脾气太冲。
回想自己在上海单位里,被领导指派,去和其他机关博弈甚至扯皮,不也是先端出照章办事、没得商量的态度么,然后再一点点磨。
场子里一时之间,比方才安静了不少,只听到胡戈不停地“嗯、嗯”。
终于,胡戈挂了电话,走到秋爽和梁峰跟前,带着疲惫道:“两位,我们领导点头了,就按照梁先生说的步骤吧,我一项项取证。”
秋爽扭头问养殖户:“你们的猪脸识别系统调出来,今天搞得完吗?”
“搞是搞得完,就是估计得弄到八九点。”
胡戈挥挥手:“搞到半夜也干,不然我还要证明,你们没有利用隔天的时间,在系统里做手脚。”
梁峰忙道:“胡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住我们家吧,离这儿很近,三四里路。明天我正好陪你去几个屠宰场再走访一下。”
胡戈友善地拍拍梁峰肩膀:“听你的,小伙子,给张沙发睡也行。”
又望向秋爽,换成上海话:“领导,个么我们开工好伐?”
……
一进猪场的办公室,秋爽就主动与胡戈道:“朋友,刚刚勿好意思哦,我脾气急了点。”
上海话里,称呼一声“朋友”,类似其他方言区的“大兄弟”、“老妹儿”似地,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胡戈笑笑:“懂的,大家立场不同。不过书记格局比我高,我是给资本家打工,书记是为人民服务。”
秋爽眼睛一弯:“喔唷,你吵架不行,彩虹屁很灵的嘛。这样,胡先生,你和我们小梁,还有两位老乡慢慢导视频,我去给你们弄晚饭来。”
秋爽走后,梁峰一面看养殖户下载视频,一面闲闲聊天:“哥,您全名怎么称呼?”
“胡戈,不是那个电影明星胡歌的‘歌’,是金戈铁马的戈。”
梁峰笑了:“甭管哪个ge,别人称呼你的时候,都像在喊哥。胡哥你和秋书记一样也是上海人?怎么来黄山发展了?”
“我爸是来黄山插队的知青,79年没有选择回城,留在屯溪。我妈就是屯溪本地姑娘。后来我们一家三口又回到上海,爸妈都找到工作了,正常退休,我也按部就班地读大学、参加工作。但是前几年,我爸忽然得了尿毒症,透析不能停,我外婆呢,忽然中风了。我就和我妈商量,我调到黄山支公司来,和保姆一起照顾外婆。我妈在上海照顾我爸。”
“哦,这样。那嫂子是在上海还是黄山?”
“我还单着呢,小兄弟你呢?成家了不?”
“我和哥一样。”
“唷,这不科学呐,小伙子长那么精神,不像我,不光看着显老,长得还磕碜。”
“哥你别开玩笑了。”
梁峰打着哈哈,很快把目光移到养猪场的电脑屏幕上。
但他心里,顿时对胡戈,好感更浓。
原来和自己一样,都是心甘情愿地反哺祖辈与外祖辈。并且,也是大龄单身赛道的。
待秋爽从附近小饭馆炒了几个菜回来,众人匆匆扒拉完,继续奋战。
终于赶在九点前,把云储存里的三十七张猪脸视频都筛选了出来,与猪场核销的死猪编号一一对上,电子版本由胡戈保存在工作电脑中,另将截屏图片打印装订,作为提交保险公司复核的材料。
梁峰引着胡戈回到家,拜托爷爷安排住宿洗漱,自己则去录音棚继续“肝”了两小时。
交完稿后,梁峰踏进院时,发现胡戈竟还坐在小石桌前。
“睡不着,”胡戈淡淡笑道,“看了一晚上的猪脸,看看银河,洗洗眼睛。”
梁峰也抬头。
初秋的夜空里,灿烂银河赫然在目。
胡戈道:“城里灯光太亮,看不到这么清楚的。真好看,要是我外婆也在这里就好了。老人家前两天还唠叨,没找见牛郎织女星。”
梁峰道:“下回把外婆接来住几天呗,你管你工作去,我照顾老人有经验。”
胡戈抿嘴:“好。”
想想又摇头:“不成,你看你也忙成这样,大半夜的才收工。冒昧问一句,挣得怎么样?”
梁峰在胡戈对面坐下:“我刚干这一行,也不知道后头能不能有起色。”
胡戈的口吻忽然现了苦意:“这生活吧,就是屎上雕花,尿里浣纱。”
梁峰却道:“哥这话,听着有点消极啊,我不太同意。哥看港剧不?我觉着里头最有道理的,就是那句,你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那为什么不开心一点呢?”
胡戈的目光从天穹里的银河上,落下来。
梁峰继续道:“我喜欢现在的新赛道,累也愿意,至于前景,尽人事听天命吧。天命出结果前,我得开开心心的。哥你的活计,那就更好了,收入稳定,还能帮到那么多农户。”
胡戈看着被烛台小灯映照的梁峰的眼睛。
到底比自己小10岁,年轻真好。
不,积极的人,不管什么年纪,都会表现出这样的心性。
“小梁,你说得对,”胡戈暂时从自己关于未来的隐忧中,挣脱出来,掏出手机道,“来,把你的有声主播号,推我呗,我开车到处察勘定损的时候,可以听你录的书。”
翌日,梁峰陪胡戈去屠宰场和肥料站,都取了证,证明养殖户最近没有生猪送到屠宰场检疫,而是在三天前送了一车无害化处理后的肉骨粉到肥料站。
一个多月后,两家养殖户顺利拿到了农险理赔款。
适逢中秋,黄山市给各地的挂职干部开联欢会,放在黄山的中心城区,屯溪。
秋爽趁此机会,做了一面锦旗,送到振邦农险。
支公司的负责人告诉秋爽:“胡戈他,家中有些情况变化,已经调回上海。”
秋爽自哂粗心,应该先确认一下这位不打不相识的上海老乡的近况的。
通过梁峰加上胡戈的微信后,秋爽道:“我来贵司送锦旗,他们说你回上海工作了?”
“是,正好也要带我外婆看病。”
“哦那祝老人家尽快康复哈,我回上海请你吃饭。”
胡戈退出微信,站起身,走出劳动仲裁委员会。
接待咨询的办事员说了,如果仲裁,有希望让公司支付胡戈要求的赔偿金,但至少还要过两个月。而如果接受公司的裁员方案,明天就能领到赔偿金。
数目少了起码三分之一,但优点是,快。
外婆和爸爸,都在医院等着用钱呢。
胡戈站在上海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时迷茫,一时悲哀,一时又想起在黄山小村的星空下,梁家小伙儿说的话。
日子还是要靠打起精神过下去。
胡戈咬咬牙,走向通往公司的地铁。
他决定接受人事部门给出的赔偿方案,在他37岁被裁员的2024年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