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山
夏稔动了动喉结,又说道;“我现在在想,那些求过一次,又第二次求取符咒、甚至还有三次四次的人家,会不会是类似上瘾的反应?如果符咒效力消失,就会,”他不自觉地看向了地面,“会反噬。”
竹嫣一言不发,上前一步就要解下舒宿腰间的玉佩。
她的手被舒宿轻轻攥住。那只微冷的手力道不大,但足以让她不得动弹。舒宿问:“想干什么?”
竹嫣退后了半步,讪笑着说道:“师兄说有问题的话,您还是不要再着它了。我不是有意的,也没想害您,这就是个意外,嗯对,意外。”
竹嫣刻意躲开她的视线,无意识地顺了顺前额的刘海。
“那可不行。送人礼物哪有收回去的,更何况——”舒宿笑了,“我很喜欢。”
她用指背轻抚一把玉佩,让它更服帖地顺着衣襟下摆,转而对钟兰眨了眨眼,长臂一勾,绕过钟兰的脖颈,搭在她另一侧的肩上,歪过头,唇角漾起坏笑的意味,“你说,为师好歹也是月青峰主,惧一个无名无姓的冒牌货,是不是太丢人了些?”
似笑非笑的狐狸眼眸近在咫尺,钟兰神志一个宕机,很配合地点头:“是挺丢人。”
所幸她很快反应过来:“不是,我说师父天下无惧。”
舒宿满意地一拍徒弟的肩臂:“这还差不多。我去下面看看,你们留在这看家。”
她掐了个诀,一柄长剑缓缓停于身前。剑身修长,其上高山流水纹隐入周遭清幽的光晕,剑柄处游动着淡青色的火焰,若有若无地覆上繁杂有序的缠枝纹。剑尾,一方极小的古书铭刻着“月”的字样。
此剑剑名霁然,乃月青峰一脉相承之物,据传已是千年有余。
而此时,它已然安静下来,等待着成为峰主的坐骑。
独来独往惯了,她行事也就越发变得随心所欲。不过最近十几年添了三个徒儿,她才有了出门之前知会一声的习惯。
“师父,”夏稔忽然说道,“请等一下。”
舒宿收回已经踩上剑身的长靴。“唔,怎么了?”
“金歌城内有位很厉害的修士。”夏稔说道:“他说他想见您,还说我们月青峰的域界内会有变劫,让我们注意一点。”
“金歌城可大着呢。”舒宿轻笑一声,问道,“他什么样子,为什么觉得他厉害?”
“他救过我一命。模样嘛——天黑,我没看清。大约比我高一点,不壮,也不算瘦弱,身手很好。感觉不出是他的境界,可能是故意隐去的,也可能是我境界太低。”
舒宿抵着眉心,想了想,说:“行吧,山上有事随时传音给我。别逞能。”
夏稔“啪”地一个抱拳:“好的师父!”
“还有,千万别让我发现君子兰被啃秃了。”她踏上霁然,想了想,回眸勾唇一笑:“或者,回来之后,我的君子兰什么样,你们的脑袋就会变成什么样。”
御剑而起,俯瞰叆叇云雾下的小镇,舒宿心下叹了口气:放眼整个九州,按夏稔给的标准,揪出来的都不一定是个人。
唯一有点价值的是,对方知道这里会应天劫,也能看出夏稔月青峰弟子的身份——倒不一定,舒宿想了想,凭夏稔那股单纯到底的傻劲,直白告诉人家他是月青峰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头疼。
她摁了摁眉心,稳稳落在郊外的乔木林中。霁然收入虚空的瞬间,她感受到自己虚无空间中久违的异动。
语冰不受控制般迸出杀气,极致的寒冷裹挟着四周的一草一木,空气凝为霜雪,再化作割喉利刃。
舒宿从喉口呵出几声轻笑。她好像知道是谁来了,也只有那个家伙,才能让语冰表现得如此迫不及待。
她轻轻抚上语冰的剑身,血脉为引的剑主气息令躁动的神器渐渐恢复平静。舒宿看向不远处的城镇,“不急。”她浅淡一笑,妩媚眉眼间,映出的却是狐狸般的狡黠嗜血。
都自己送上来了,不让他彻彻底底输个痛快,怎么叫地主之谊呢。舒宿扬起足以乱人心神的微笑,进城找了间旅馆住下,顺便好雅兴地泡了个热水澡。
第二天清早醒来,她收到一封传音:夏稔可能要来找她。
传音是钟兰发过来的:夏稔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跑出山,只留了音,说是他必须要到金歌城一遭。
他来干什么?他有什么必须要做的?找我的?几个问题依次从舒宿脑中闪入又跳出,统统归结成一个答案,“管他呢”。
儿大不由娘,她又不能栓猴儿似的把三个徒子徒孙绑树上。那就随他们去,只要别耽误她的事,遇到危险知道跑就没什么大问题。
她随手掐个诀,换上寻常女子的纱衫绫裙,却是张扬的青红色,浓重黑发随意挽了个坠马髻,平添出几分慵懒贵气,而并不染半分胭脂艳俗。
她顺着竹嫣给的地址,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们口中“百试百灵”的道观。
然而,今天的道观前空无一人,像是没有开门。她叩了叩门环,里面一个小道士打败的孩子探头出来,奶声奶气、一板一眼地说道:“长老云游去了,要三五日才能回来。”
舒宿一阵想笑。
且不说整座道观没有一丝真气,也不论谁家长老云游时以日计,单说……舒宿心下摇头:小朋友你这方巾戴反了。
这年头出来行骗都这么不用心了?
“叨扰了。”舒宿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刻意咬定重音,说道,“请转告观内大师,小女子舒某三五日后必当再来拜访,敬供香火。”
小道士双手合掌,低眉虔诚:“有劳施主。”
舒宿给他剃度的心都有。
但凡“大师”对几大宗派山门略有耳闻,勉强算是修习门口徘徊的单脚猫,这座道观大约也不会再开张了。
她惬意地深吸一口俗世的气息。不同于山门清净,这般沾染着尘土烟火的味道反而让她放松。
站在当街,举目琳琅的茶馆小楼,她竟一时不知道先从哪里逛起。
那就……集市?
短短几年不来,她没想到城北的集市会这么热闹。以前人多得像是下饺子,今儿一看,下饺子按这个密度肯定粘锅。
唯一的好处是她不用纠结去哪里了,隐去灵力,不用道法,单凭这副小身板,还不是人流朝哪她去哪,根本由不得她挑。
不出一个时辰,她就明白了为什么宁陌堂堂勘虚境真神,长云峰又雅素静而不染毫尘,他最顺手的术法居然是净尘术。
因为他喜欢下山觅食,山下又大约都是这般光景。
“小娘子让一让!”
“劳驾借光!”
“借过,借过一下。”
舒宿看着前衣后摆上斑驳的污渍,能猜出来她到底是和些什么行当的人擦肩而过。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杂耍养的小猴格外不见生,转悠着挨个儿扒人裤脚。
吐火的汉子举着炭木棒,“呼”地一声,窜起的火苗顶风都能把看客眉毛燎了。
还有当街拉人测八字的。
一只手虚拦在舒宿面前:“小娘子面色甚是苍白,可是最近多有不顺呐?”
……不就是闭关时不见太阳么,舒宿心道,晒晒就回来了。
但看着七老八十还在养家糊口的老头,她微微一笑:“大仙可是要帮我?”
“那是自然。受人香火,替人免灾,大罗金仙在上,一应——”老人一振袖子,伸出五个指头:“——五两银子。”
“倒是不贵。”舒宿笑得颇有几分柔媚,小臂搭上桌台,向前探了探身子,曼声轻语:“只是不知,这厉魂怨魄超度的,也是同等价钱么?”
“哐”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挺大挺沉的东西倒栽了下去。
舒宿掸掸一身红裙上不存在的土,露出欣慰的笑。
一回身,她的目光蓦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挤过去,一只手幽幽搭上对方的肩。
夏稔只觉得肩上慢慢变凉,余光一扫,便是一只纤长惨白,不像活人的手。他明显被惊了一跳,猛一回身,怀抱中略显娇嫩的玫红色蓬勃旺盛,险些零落一地。
见是师父,他方才长舒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挠了挠头,一阵“嘿嘿”傻笑:“过来给师姐买花,不是快到她生辰了嘛——”
话未说完,舒宿却见他眼睛一亮,然后指指远处摊位的招牌,拉着自己就走,“那边有好东西哎,师父我们去看看嘛!”
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感慨于这孩子眼力甚好的同时,舒宿面色僵了僵,一把挣开他的手,反手给他按在原地,冷冰冰地:“不去。”
“农家的东西都好吃……”
噤音令随手结成,只说了半句话的夏稔被调成了哑剧模式。
舒宿在心里翻个白眼。她十分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农家肥是什么。
估计也没想过为什么农家肥的摊位要摆的那么远,堪称与市隔绝。
而且……舒宿打量着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那盆开得正艳的香石竹,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长姐如母,说来也没什么不对。
他现在开不了口,舒宿传音给他:“你跑出来就为了买盆花?”
夏稔点头。
夏稔感觉有道审视的目光正在剖析着自己,无可躲避。
夏稔认命地摇了摇头。
“有人找我,我们约在茶馆见面,”夏稔传音道:“这不是时间还早么,我就现在门口买个花,等下收进去就好。”
“唔。”舒宿问道:“谁啊?”
“不认识。”
“不认识?”舒宿不是很理解,不认识的人是怎么一封传音把他喊出来的。
“就是,不是,我真不认识。”夏稔挠头眨眼地想了半天,就憋出来一句,“真不认识。”
他出不了声,这副模样就显得格外滑稽。舒宿有些忍俊不禁,直截了当地说到:“那我和你一起。”
“师父别……”他有些不寻常的惊慌,上次薅秃她君子兰喂鹿都没这么无措。他动了动喉结,又传音道:“这样不好吧?”
“我在旁边沏一壶茶,又不同你站在一处。”舒宿随手融掉方才结的噤音令,不以为意道:“还有什么不好的。”
以为封印还在的夏稔脱口而出:“偷窥是不好的!”
中气十足。震耳欲聋。
年轻真好啊。舒宿僵了僵,先他一步拔腿而去,只给夏稔留下一句:“回山我亲自陪你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