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未等烛消红,不见窗送白。打更人从金水门里沿着瑶华宫的青砖墙一路喊了过去。已经四更天了,瑶华宫里听得真切,偏房里静默的三个人悚然而惊,都生出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的紧迫感。
九娘看着赵栩:“阮玉郎、高似和西夏这番图谋,定然是为了极快地拿下秦州!他一贯喜欢操纵人心,又爱一石多鸟。若是秦州失守,元初大哥和镇守秦州的陈家军将领一系,不论生死都有失守之罪!太皇太后一直不放心陈家和陈家军,恐怕会趁机联合枢密院,将表叔贬出京城,远离秦凤路,所以陈家有难,我已经写信告诉了太初表哥,请他和表叔早些议定对策。”
张子厚眯起双眼,一边点头表示认同,一边疑心更甚。她一个长在书香世家的小娘子,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就算多读些书,又如何能有这样的眼光?就算孟家的梁老夫人倾囊相授,她又怎能有这样机敏迅捷的反应?从静华寺连夜入宫,从太皇太后手下跳窗救出德妃免受挟持,柔仪殿里那般僵持局面下想出来的权宜之计,洞悉自己在苏陈联姻一事上的关键行事,还有今夜她轻而易举跳出窠臼,一眼看穿阮玉郎高似西夏勾结,更如此熟悉苏瞻和高似,对朝政局势,对太皇太后的心病都了如指掌,举一隅,以三隅反。还有这层层推进的解释,无可辩驳的推断——
他脑海中骤然冒出一个极荒诞的念头,如同那两长三短的笃笃声,敲得他有点眼冒金星,心也似乎停止了跳动。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不可抑制地从一滴水变成一条河一片海,瞬间占据了他整个人,甚至每根头发丝都在欢呼。
张子厚垂眸盯着九娘投在地上的影子,细长,纤弱,挺拔,她戴的素纱幞头的影子正落在他脚尖前。他悄悄前移了一步,踩在那幞头影子上。
赵栩点了点头:“这的确是阮玉郎最擅长的,没有足以证明高似和娘亲无关的文书,秦州再失守,宫中朝中自然无人再顾忌爹爹的意愿,就会拥立赵棣或者支持十五弟继续做官家,两宫垂帘听政。”
他心里清楚,如此一来,他和娘亲、阿予的境地就会极糟。就算定王也很难维护他们。高似那话,听起来是给他指了一条生路。
九娘看着赵栩短短几天,清瘦了不少,眼中布满血丝,却依然冷静自如思路清晰,心中暗叹,继续说道:“这必然也在阮玉郎意料之中,还有一事,高似在秦州城内做奸细,城破后如果消息传回汴京。表舅也逃不出阮玉郎这次算计。我虽然也给阿昉哥哥写了信,但他未必能说服表舅抢先自行请罪。若给阮玉郎抢得先机,他的相位恐怕不保。”自污这件事,因为前世的她和那个失去的胎儿,早已经成为苏瞻的心病,他恐怕决计不愿再来一次。
张子厚接口道:“苏瞻一旦罢相,二府几位相公为了给西军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恐怕会不惜公布高似的真实身份,进而逼迫契丹交出高似。契丹自然交不出人,也证明不了契丹和西夏并无结盟攻打大赵的意图。二府甚至会因此撕毁澶渊之盟,借与女真结盟之名和契丹开战。”
赵栩沉声道:“不错,阿妧你推断得很对!季辅说得也不错。秦州失守、陈家被贬、我无缘帝位、苏瞻罢相、契丹开战,阮玉郎要的正是这一举五得!”
阮玉郎!好一手翻云覆雨!秦州此时,是失守还是仍在坚守?陈元初,是生还是死?赵栩的心揪成了一团,热血澎湃不已。他来回走了两步:“我即刻派人去上京见耶律奥野,希望她不要记恨三叔之死,能说服寿昌帝联手大赵,共同应对西夏和女真!”
“但还有一件事,高似既然视契丹为敌,挑动大赵和契丹战事,为何会要六哥你去上京?”九娘理了理思路:“就算没有了那份文书和秦州军中的证人,若是六哥和定王殿下转而支持今上,两宫垂帘,也不至于艰难到需要离开汴京,难不成阮玉郎还有藏着厉害的后手?”
张子厚犹豫了一下,文书被劫,这身世更说不清楚了,他这边固然可以说阮高勾结,毁灭文书,是为防止燕王顺利即位。太皇太后却也可以说那文书必然证明了燕王身世可疑,高似才要杀人灭口毁掉证据好助燕王即位。己方却又不可能明说文书已经过陈元初的手绝无问题。
他想了想,说道:“以阮玉郎的布局,说不定还有什么能置殿下于死地的杀招,又或者高似这话就是杀招?如果只是高似自己的主意,他消失的这三年,难道已经在上京有了很强的势力?甚至足以拿下上京?那殿下给越国公主也记得要提醒她高似厉害之处。契丹七十万大军,大半都去了黄龙府一带。”
赵栩脑海中灵光一闪:“女真!高似投靠了女真!阮玉郎实际是和女真、西夏结盟了!女真攻下黄龙府,牵制住了契丹大军,就是为了等这一步!阮玉郎!”
九娘倒未想到这一点,柔仪殿那夜陈青说了个大概,并未提到高似和女真有什么关系。但是赵栩一说,她也立刻明白过来极有道理。九娘和张子厚面面相觑,心底都对阮玉郎的智谋由衷地生出了惧意,此人心计,深不可测,算无遗策,可谓无懈可击。如今这间偏房中的三人,都算是绝顶聪明之人,却依然斗他不过。
赵栩来回踱了两步:“三叔提到过,高似的生母是女真的贵女,如果高似要灭契丹给父族报仇,除了借阮玉郎的脑、大赵的刀,还有一样更有力的,就是他母族女真部的力。”
他看向张子厚:“他做奸细,助西夏攻破秦州城,为的是牵连苏瞻罢相。如果我猜得不错,秦州一破,阮玉郎一定会先行把高似契丹人的身份暴露于天下,如此才能置苏瞻于万劫不复之地,更能令大赵不再顾念澶渊之盟。他上次和我一同到青州后再北上,自然是帮女真打契丹渤海军去的!他就此失去踪影,这三年恐怕他一直都在上京部署!他必然早在三年前就和阮玉郎有所勾结!”
九娘眼睛亮了起来:“这么说的话,才能解释为何苏瞻一党根本没有查到蔡佑什么实质性的罪证!如果高似那时候就和阮玉郎合谋,赵昪自然徒劳无功!只是还有一个事不太对,我们在田庄遭到西夏刺客刺杀,六哥你说过高似是全力维护——”
赵栩和九娘异口同声道:“西夏刺客难道那时候还不知道高似的真正身份?!”两人对视了片刻,九娘沉吟道:“或者西夏刺客根本未通知阮玉郎刺杀一事?不然只从她们所劫的巩义夏马查起,朝廷迟早也会发现永安陵里的兵器。”
张子厚看着九娘的眼神更加炙热,他竭力转开眼,看向赵栩:“如今既然知晓了阮玉郎的连环计,殿下,我等当如何应对?”
赵栩眸色越发暗沉,他不用问也知道张子厚的想法,必然是先下手为强,背水一战,先安内再攘外。但这法子极其冒险,也未必能得到苏瞻的支持。
“张理少,九娘还有几句话想私下同殿下说。”九娘转声对张子厚福了一福,阻住了张子厚要说的话。
张子厚躬身朝赵栩行了一礼,慢慢地退出了偏房,半垂的眸子看着九娘地上的影子,烛火无声,光影憧憧。
偏房内一时又静了下来。
赵栩看着九娘,第一次见到她穿男装,素纱幞头下的发鬓还是略有些松了,她的女使大概不舍得大力替她束发。
“你要同我告别?”赵栩苦笑了一声。他人不能出宫,但孟府的消息日日从未断过。孟家南迁在汴京世家圈子里也已经陆续传了开来,因国丧才无人登门拜访或设宴践行。
九娘点了点头,深深福了一福:“孟家不日将要南迁。阿妧多谢六哥这些年救了我好几回,待我这么好。今夜,是阿妧能为六哥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还望六哥洞悉了阮玉郎的阴谋后好生应付,力挽狂澜。”她看向赵栩:“张理少必然会怂恿苏、陈、孟三家携手,和你里应外合,抢在阮玉郎之前,挟天子以令天下,再联合契丹,抗击西夏和女真,六哥还请慎重!”
赵栩深深地看着她,她从来都是给他惊喜,为他着想,即使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走近他,可他就是明白。
九娘不再犹豫:“苏瞻那人,绝不会随六哥行师出无名的逼宫之事!他把声名看得比性命更重。高似若破了秦州城,他恐怕会宁可自尽以证清白!”想起阿昉,九娘有些哽咽,深深地福了一福:“还有孟家,对不住六哥!”
赵栩刚要感叹她所说的苏瞻,和他所想的差不太多,自尽不至于,恐怕会辞去宰相一位。但是孟家?为何对不住自己?
九娘咬了咬下唇,眼中有些微湿:“大伯告诉阿妧,柔仪殿那夜,他去慈宁殿救婆婆和你舅母,原本已经都救到了,是婆婆故意绊住了他,才令刘继恩得手的!”九娘记得孟在叙述此事的时候,语气冷然。她能理解婆婆的做法,一辈子都对娘娘忠心耿耿的老夫人,和娘娘共过生死,为了娘娘,牺牲了情郎,为了一诺,埋葬了自己的一生。对娘娘有利的事,她那是本能的反应。若不是后悔内疚于那夜的行为,婆婆也不会那么快地立刻着手孟家南迁一事。
赵栩伸出手,原想拍拍她,又缩了回来,若无其事地道:“不要紧,老夫人原本就是娘娘的人。既然你家要南迁,说明她也已经心灰意冷要远离娘娘了。我不会让你大伯去盗虎符的。就算有了虎符,三衙的将领那种情势下,也未必都肯出兵。”他叹了口气:“外有西夏进犯,北有女真狼子野心,我又怎么能先让汴京燃起战火?怎么能让大赵禁军自相残杀?”
九娘抿了抿唇:“六哥!如果阮玉郎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杀招,如果你有杀身之祸,请立刻按高似说的,去上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赵栩上前两步,凝目看着九娘的眸子:“你还知道什么?为何说这样的话?!”
九娘咬牙道:“阿妧推断,高似恐怕认准了六哥你是他的儿子!他和阮玉郎勾结了,肯定知道他还有极厉害的后招要害你。高似想要保住你的性命,才会要你去上京。”
赵栩脑中一热,如果不是九娘,说这话的人会立刻血溅当场!
看着他赤红的双目和起伏不定的胸口,九娘握紧了双拳:“那夜我问过你娘,高似第一次私闯禁中的日子,很是对你们不利。”她对自己的权宜之计有把握,是因为秦州府军中是陈家的天下,只要送来京中的文书没有问题就行。她当时相信陈德妃说的绝对未和高似有过任何关系。
可是以她对高似的了解,高似是个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废话的人,也绝对不做没有绝对把握的事。苏瞻出狱后仕途那么顺利,高似功不可没。高似会说出这样的话,一定还有什么是陈德妃自己也不知道的事。他身为耶律兴一脉仅存的男人,却一直不娶妻不生子,也许因为他心中早就将陈素和赵栩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赵栩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得一痛。
九娘温和地看着赵栩,没有怜悯,没有疑虑:“六哥,你是赵栩,你姓赵,你是大赵皇子,不可改变!你是我们桃源社的六哥,永远都是!即便去了上京,也可以利用高似,将计就计!”她实在想不出宫中还能有什么变故,会使赵栩有性命之忧。
赵栩深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九娘的脸:“我不走。”他和娘和阿予在一起,无论生死。他更不可能抛下即将面对大风大浪的舅舅一家,更不可能抛下大赵万民,士可杀不可辱!
九娘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