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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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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方老太太一番话后,唐誉还想说什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了出来。

    “我叫丁进,就是十年前,那个听了唐大人你下的令,才被争上香的人,活活打死的丁强的侄儿。那日宁大人给衙门人分东西,也送了我家一份。这还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惦记着我们家。因此,我爹日日叫我天不亮就去给宁家门前扫雪,而雪的痕迹是骗不了人的。所以我可以作证,宁家从来没有人动过乡亲们捐出的东西,只有从他家里拖出来,悄悄添进去的。至于你,唐大人,十年前我小叔惨死的时候,你说必要还他一个公道来着。如今十年都过去了,我小叔的公道在哪里?”

    唐誉低头,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他生平最大恨事,实在是无力反驳。

    而丁进转身望着所有的百姓,忿然落下泪来,“你们管宁大人要交待,可你们是不是也欠我家一个交待?当年要不是为了给你们求公道,我叔叔为什么会死?而他死了这么多年,又有谁记得他?”

    百姓们一片静默,许多人都惭愧的低了头。

    方老太太把丁进拉了回来,“好孩子,别哭,别哭。乡亲们都记得你哥哥呢,真的。”

    这话自然算不得真,但老太太却知道一个朴素的真理。

    众怒难犯。

    如果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就只会被所有人一起孤立。丁家还要在这里过下去,怎么可能得罪所有的人?

    “你们自己说说,今儿这事,是不是办得不象话?”

    有方老太太这么一开口,乡亲也得着台阶,好说话了。

    “是我们糊涂,错怪了宁大人。”

    “宁大人,你原谅我们吧!”

    “宁大人,我,我给你跪下了!”

    虽然容易被鼓动,但只要认清真相,他们也是特别质朴的一群人。意识到错怪了宁怀璧,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低头认错。

    辛升乾瞧着如此,心知大势已去。生怕乡亲们回头还要来围攻他,眼见不错便悄悄往旁边使个眼神,带着手下溜之大吉了。

    张书吏眼尖看见,忙询问的看向宁怀璧,可宁怀璧却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说,辛升乾都是京兆尹的官儿,就算是错了,难道他还能去追究不成?只希望他能知难而退,莫要再来生事了。

    于是宁怀璧转头去安抚百姓了,“乡亲们快快请起,既是误会,说开了便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天色已晚,大家还是快些归家去吧。回头等要修路的时候,还望大家能多出些力气,本官就感激不尽了。”

    “宁大人这说得是什么话?您辛辛苦苦帮我们修路,哪里还要感激我们?真是折煞吾等了。”

    “宁大人,我这人不太会讲话,只说一句,到时要是有用人的地方,只管来喊我就是!”

    “还有我!”

    “我也算一个!”

    好不容易把在场的百姓都陆续劝离了,人群中还有一个站着的人,就显得分外突兀。

    唐誉眼神复杂的看着宁怀璧,依旧倔强的昂着脖子,“可能是我错怪了你,但我还是不会向你道歉。因为你既然有心为善,为何不能将好事做到底?你明明知道,我最需要的,根本不是那些鱼啊肉的。可我从年前一直等到十五,甚至过完正月,你都没有来。所以,我才去举报的你,因为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虚伪的施舍和怜悯!”

    宁怀璧淡淡看着愤怒的他,“可能你不需要那些大鱼大肉,但你的妻儿老小难道也不需要吗?我的下人告诉我,当他把东西送去时,你家的孩子高兴得又蹦又跳,而你家的老人甚至都哭了。”

    唐誉眼神一缩,脸上难堪无比,随即更怒,“你这样羞辱我,有意思么?”

    宁怀璧道,“我从没有羞辱过你,反倒是你自己,让自己的妻儿老小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那又不是我的错!想当年我也曾金榜题名,宫中赴宴,我也想当个好官,我也想铲除豪强,可谁叫我没有你的身家背景?所以今天才活该让你站在这里,对着我说风凉话!”

    宁怀璧道,“就算当年不是你的错,那么整整守十年的城门,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错?我不妨告诉你,在初来此地后,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本有意是去见见你的。可在我的家人给你送了东西之后,也悄悄去你任职的城门打听了一下你的消息。你知道你的同僚都怎么说你吗?”

    唐誉道,“那起子无知小人,字都不识得几个,还能说出什么好话?”

    可宁怀璧却道,“世间公道,自在人心。就象今天这些百姓,当中有几个读书识字的?若他们跟你吵架,是不是就全成了刁民?是不是只有顺着你,捧着你,才是淳朴善良,忠厚老实的好乡亲?人心皆有善恶,端看你怎么相处。整整十年的时间,你都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没有人肯为你说一句好话,你觉得这样的你,不会没有一点问题?”

    唐誉恼道,“如今你混得比我好,自然敢来说我。”

    宁怀璧摇了摇头,“这跟位高位低没关系,而是你自己做人有问题。你方才说我有背景,可你蜀中唐门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就算你出身旁支,但幼时能读书识字,后来考中进士,也是托了族中的福气。可你回报过他们什么?”

    宁怀璧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因为你一直记着族中从前欺压你,对不起你的事情,一旦中了进士,便立即接了爹娘妻儿进京,还传书给老家,说要分宗,跟他们断绝关系。你觉得你这么做,难道就一点错没有吗?”

    “我当然没错!你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欺负我!若不是看我读书上进,谁肯理我?”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捧高踩低不正是人的本性?若说起来,我的情形比你更惨,因为我的父亲是赘婿。当年我母亲为了成亲,只得忍痛放弃祖产,从金陵被赶到乡下。可如今我家只有我是官身,但我们还是跟金陵的亲戚相处和睦。

    这不是因为我们好心,而是因为我的母亲自幼就教导我,孤掌难鸣。

    争名夺利,乃是人的本性,就算亲戚之间,也不能指望人家为了那点亲戚关系,就无条件的对你宽容。所以人活在这世间,就必须有许多的妥协与忍让,这样才能处得长久。

    而你扪心自问,就算当年受了许多欺压,可他们有断过你的求学之路吗?就算他们是看你读书上进,才肯理你,而你一朝得志,便弃他们于不顾,不也是仗着自己中了进士,所以才敢如此?这般行事,跟那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

    唐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宁怀璧又道,“你别不服气,你因得罪权贵而获罪,如果你做人真有几分可取之处,为何这些年没有一个人肯帮你说话?就算同族不好,被你得罪光了,可同乡呢?还有同窗,同年呢?他们当中,只怕也有许多为官的吧?为何没人肯伸手帮你一把?甚至都没人给你送份年礼?要不,你也不会对送礼的我,有所期待了。可你的期待落空之后是怎么做的?不是来向我求助,而是跑去检举揭发我。就算我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难道别人赠你一只包子,你吃了包子,还要说这包子是他偷来的?这样做人,是哪个圣贤书上教的道理?”

    宁怀璧道,“我的母亲读的佛经上有句话,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的孩子不懂,我的母亲便是这么跟她们讲的。你若总觉得这满世界都是好人,他们必以善来待你。但你若觉得满世界都是坏人,他们也必以恶来待你。有时候,你付出了善,可能会收获恶。但那也没关系,只要你心存善念,苍天总会在别的地方补偿你。若你因此执着于恶,入了魔道,那便再无福缘,一念成魔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宁怀璧转身走了,留下唐誉失魂落魄站在那里,过往的一生犹如走马灯般出现在脑海里。

    少年时因贫寒被人欺侮,在学堂崭露头角,被族人重视后,便开始对年幼的乡亲小伙伴们各种欺压报复。

    中了进士便跟宗族断绝关系,师长好友纷纷来信劝说,他只是不听,于是便也断了联系。

    然后等到他在桃县获罪,才发现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所以他只好拿酒来麻醉自己,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每天去城门口当差,对那些没念过多少书的同僚们总是冷嘲热讽。

    其实他们当中,也有不错的人。象老郑,力气大,就曾帮他爹修过房子,老何的老婆心最善,私下给过他孩子好几回糖,可他也没跟人说过一句好话。

    收到宁怀璧的年礼时,他爹曾说,要不要分一点给这两家送去,可他却小气的不肯了。觉得那点子小事,凭什么要他报答?

    然后,便到了今天……

    微凉的春风吹过,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唐誉再度睁开眼,才发现天色已暗。而他的眼角,已渗出悔恨的泪水。

    可是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火苗开始跳动。让他抬起脚,往归家的方向而去。

    直到深夜进了屋,妻子看他回来,居然没带一身酒气,颇为诧异的抬起眼,连话都忘了说。

    唐誉忽地心中一痛。

    这些年,自己到底是怎么过得日子,竟让妻子如此作想?再看昏黄灯光下的她,竟是生出丝丝白发,更是难过。

    要说妻子也是好人家出身,因岳父看中他的人才,才把女儿许配给他,可这些年他是怎么待她的?

    “誉儿你回来了,吃了吗?我让你娘在灶上给你留了碗饭,让你媳妇煮给你吃吧。”

    看老爹也披着衣裳从隔壁出来看他,唐誉忙咽下喉头哽咽,“是我吵着你们了?快回去睡吧。不,爹,您等一下。”

    “怎么?”

    唐誉再看一眼佝偻着身子的老爹,再也忍不住的跪下了,“爹,儿子这些年错了。累您和娘,还有媳妇,都受苦了!”

    唐老爹听得一愣,半晌才颤抖着将手放在儿子头上,“誉儿呀,你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快跟爹说,别吓唬你爹呀!”

    唐誉抱着爹的双腿,泪流满面,“爹,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我想给族长去封信,我想跟他道个歉。当年要分宗,真的是我错了……”

    唐老爹这回愣的时间更长一些,他左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梦中。直到儿媳妇捂着嘴,哭着跟他拼命点头。

    “爹,这不是做梦,真不是做梦!是相公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唐老爹瞬间老泪滂沱,重重一巴掌打在儿子肩上,脸上却带着欢喜的泪。

    “那你还跪着干什么?快快点灯,我帮你磨墨!再给你先生也写一封,你说他教你那些年容易么?资助了你多少笔墨纸张。可你这孩子,都多少年了也不给人去封信,象话吗?”

    “嗯,我听爹的。我写,我都写!”

    唐家这一夜,注定无眠。

    道歉的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可唐誉心里的天,就跟外头的天一样,渐渐的从暗不见底的黑夜走出来,一点一点的亮堂了。

    等到第二天,他再去城门口当差时,遇到同僚老张,还平生头一回,腼腆的跟人主动打起招呼。

    “若有空,要不要一起吃个早点?我请。”

    老张惊得目瞪口呆,狠掐了自己一把。忽地一拍大腿,笑了。

    “那可说好了。走,咱吃老王家的汤面去。又便宜又好吃,你别拉不下脸。虽是猪下水卤的,可收拾得干净着呢,包管你吃了还想来!”

    唐誉笑着跟人走了,突然觉得自己就明白那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了。

    回头等休假,他决定再去宁家看看,除了道歉,他还想感谢一下人家,最好能再拜访一下宁家太太。

    那样有智慧的妇人,一定能给他的人生更多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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