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姜凝闻声望去。只见夜幕中,一人披星戴月地纵马而来,马蹄重踏,尘土飞扬,转瞬间即到她的眼前。
等到了她眼前,他翻身下马,将手中提着的血淋淋的人头,往她眼前一丢。
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到她的脚边,目眦欲裂地与她对视。
姜凝头皮发麻,几乎快压不住胃中地翻涌。
她知道他这是威吓,意思是:“看你还敢不敢叛国,若叛国,这便是你的下场!”
这也是嘲讽,嘲讽她说的“逸者不可复追”。
他追了,还把敌军大将的人头提了回来!
她自然知道很多将领不认可什么“逸者不可复追”,想追击的仍会追击,可她不过是担心他的安全。
万一有埋伏,他这样怒气冲冲地前去追击,着了敌军的道该如何是好?
她一番好心善意,他又何须如此耀武扬威给她看?
见他右臂尚在淌血,她心中更是怒他不爱惜自己生命。
不听劝告,是非不分,还给她脸色看,心底里的那股恼怒驱散了初见他的潸然。
如此不识好歹,就别怪她扎他心!
舞刀弄剑了不起?她还会唇枪舌剑呢!
她唇角一勾,带血的脸在盆火的照耀下越显诡异,燃着火焰的双目不掩嘲讽道:“大将军可真是勇猛,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就是不知道您若是死了,谁来指挥抗敌?”
哪个带兵打仗的统帅,自己冲在最前头,这样的,竟还活着?
这敌军是有多瞎?
韩毅钦:“”。
好一个目无尊卑桀骜不驯的姑娘!
这是对他的用兵之道有意见?
他从军七载,为帅四载,还第一次遇见个女子对他的胜利出言讽刺,哪次不是提着对方的头颅凯旋归来迎得满营喝彩?
“候着。”韩毅钦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霸道。
姜凝淡哼一声。
天气闷热,韩毅钦穿着铠甲大战一场,大汗淋漓,脑子有病才会折磨自己耐着酷暑与这胆大包天的小女子争论。他褪了铠甲,简单梳洗,换上了一身便服,随后便扬声道:“进来。”
姜凝知道是喊她,便打帘进去。
她一身血污,被捆绑的双手置于腰前,身量本就是纤柔消瘦的,在青楼被饿了几日更是清减了,行动的姿态便更显得有些卑弱。
只不过,分明如此纤弱,可那双黑亮的双眸里,却有一分不屈不挠的风骨。
营帐内的男子金冠束发,衣一袭窄袖紫衫,腰间佩玉蹀躞,腰背笔直地坐于主位之上,一身雄姿勃发,而那扫过来的视线,不怒自威,令人内心如被嵩山压住,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姜凝心头涌起一股沉甸甸的痛,她都已经解释了,她是为了救那个孩子而施的权宜之计,可看来,他不大相信,对她仍是态度不善。
或许他打心眼里认为她是在为自己开脱罪名。
韩毅钦坐在主位上,不怒自威,自有股杀伐果断的冷煞,薄唇一掀便语带恐吓道:“说吧。你最好说实话。军营里那些刑罚,料你是受不了的。”
这女子柔弱得仿佛一捏就能碎,哪能受得了那些连硬汉都痛哭流涕哀嚎求饶的酷刑。
他是好心警告,但他不知他这样吓唬一个姑娘,令眼前这姑娘再也受不了了,倍感委屈。那股子委屈如洪灾时的江水,积蓄到极限便决了堤,瞬间将她灭了顶。
从相逢开始,这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对她没好脸色,不是打就是骂,要么恐吓要么嘲讽。
这会儿,还想对她用刑?
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她思念了他十年,也是受他所教,真心愿意豁出生命去救一条年幼的生命,可换来的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咒骂。
她垂首,眼泪如泉涌,化开了脸上凝结的血迹,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温热的泪珠混着血,啪嗒啪嗒不受控制地掉落,摔碎在地上。
“我在桥洞里躲得好好的,听见凌人欺辱稚童,冒着失身、被杀的危险去救一个孩子,当真只配被辱骂斥责么?”
声音犹如杜鹃泣血,血泪纵横的场面堪称可怖,饶是韩毅钦沙场数载杀人如麻,此刻见她如此,也呼吸一窒。
“我只想用那图纸迷惑他,出其不意杀他,救那孩子。大将军若是不信我,不妨问问那稚童,想来是记事了。”
语音哽咽发抖,令人闻之心颤。
大致是因为泪流得多了,视线模糊,这姑娘一边哭还一边擦眼泪,因为双手被捆着,胡乱地一擦,根本无济于事,只不过,看着更凄凉了。
韩毅钦:“”。
莫非真是冤得不行?
他顿默一秒,敛去了浑身的戾气,用略微温和的语气对她道:“你稍等。”
他大步流星地离去,这事确实不难证实,那孩子看样子四五岁了,应当是记事了,问问便知。
韩毅钦在隔壁营帐找到了那孩童,林副将那大老粗正在逗那孩子,他憨笑得乐呵呵的,转身见韩毅钦进来,还扯了一嗓子道:“大将军,你看多可爱啊,你也早些要个大胖小子吧!”
小孩见他进来,乌黑的大眼亮了,看起来情绪还算稳定。
他蹲到他面前,与他平视,害怕触伤他幼小的心灵,又确实想确认一些事,温柔问道:“方才那姐姐为何在那里?一开始就在那里的么?可否与我道来?”
与方才对姜凝的冷煞判若两人,他寻找了一个切入点,希望能不让这孩子从头回忆那些恐怖的经历,温柔贴心到了极致。
那孩童略微一缩涩,但还是壮着胆子告诉他:“那姐姐来救我的。姐姐来了之后,不知为何,那些坏人就互相打杀了起来,最后只剩下一人,被大将军打败了。”
韩毅钦呼吸一窒,盆火忽闪下那张冷峻的脸有一瞬间的崩裂,目光明暗交杂,内心泛起阵阵涟漪,甚至带了一丝悔恨的疼痛。
他大概是误会了一个好人。对待人家疾言遽色,让人家衔冤负屈。
他潜意识里并没有认为一个女子可以为了救一个孩童,敢于面对五名残忍的敌军将士的刀剑,他没见过这样孤勇果敢的女子。
怎会有人,以这样柔弱的身姿直面五名残酷鬼魅?!
所以,打一开始,哪怕他见到那姑娘与这孩子出现在同一地点,也并没想过这可能性。是以,哪怕她解释了,他也是不大信的。
若是有不顾生死救人之心,大概给份草图,也确实只是权宜之计。
不知觉的,那张委屈的沾满血与泪的脸浮现在眼前,他是真将她当卖国贼,所以对她,羞辱、咒骂、鄙夷
他摸摸那稚童的脑袋,温声道:“那下次记得,你的救命恩人是那姐姐。”
稚童听话的点点头。
林副将全程在边上听着,关键词是“姐姐”,女的?
要知道从他家大将军嘴里蹦出个女人名可不容易,林副将虎目都亮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胖小子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姜凝捆着双手在营帐等了片刻,听见脚步声,便转身望去。
他踱步走来,星眸一直注视着她,眸中情绪深沉,伟岸的身形逼近她,突破了安全距离也未停下。
她惊得身子微微后倾,美目微怔,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只见他用匕首轻轻一划,便割破了束缚她双手的绳子。
随后,他后退一步,星眸凝视她片刻后,对她弯腰,深深作了一个揖,态度诚恳至极,款语温言地道:“是我误会姑娘了。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
他离开的这一会儿,姜凝已经整理好了情绪,这会儿已经不哭了。但见他这般诚恳地作揖,堂堂一大将军,弯身向她致歉,她好似觉得更委屈了,眼泪又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想着自己满脸血和泪,恐怕可怕得跟鬼似的,也难怪士兵们也丝毫不怜香惜玉,对她又踢又打,可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不想叫他见到自己这么丑陋又落魄的模样。
她微微颔首,努力忍。
“误会而已。”她语音仍带着压抑哭泣的微颤。
听得出来她十分努力不想哭,但那声音仍是颤的,韩毅钦起身注视着她,一张俊脸上神色变化莫测。
那姑娘却垂眸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我想沃面。”
他又是深深作了一揖,声音微哑,音调放得很低,轻声道:“姑娘大量。帘子里有水。”
那姑娘闻言,便转身去帘子里。那是他临时的净室,韩毅钦见那婀娜娉婷的背影进去之后,方觉好似于礼不符。但那话已经脱口而出,总不好再将人拉出来。
他常年在军营,其实并没有多少应付姑娘的经验,尤其是一个被他误会惹哭的姑娘。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方才相遇的场景,那两名束缚她的士兵对她拳脚相向,很是粗鲁暴力,恐怕都伤到了
再坚强,也只是个姑娘。壮着胆子行侠仗义,却被自己人误会重伤,心中,该是何等委屈?
倒是他误判了。
他鲜少失误,可这一次,连个姑娘的善恶都误判了。当真是心乱了。
姜凝在净室梳洗,刻意有些磨蹭,解决了一个误会,可接下来呢?她是姜太傅之女,那姜太傅又与他是何关系?
恐怕关系也不好。
否则,不会她都沦落青楼了,他都未伸出援手,最乐观的关系也便是素无往来。
接下来,净脸后,若他直接认出她来,那她半点不记得该如何?若他从未见过她,却与她死去的父亲有仇又该如何?文臣武将素来互看不顺眼。
幸而,她虽与他初见,但她却与他的灵魂熟识。
应当不难应对。
身份早晚是瞒不过去的。与其被他发现之后而处于被动,不如主动自爆,由她掌握节奏。
更何况,她从青楼跑出来时,情急之下还惹了权贵,那权贵若是也从这场浩劫中活下来,或许会来找她麻烦,她需要他这个保护伞。
韩毅钦时不时注视帘子后面,见人久久未出,心想大致是女儿家洗漱慢的缘故。
真当姑娘用如葱白的纤细手指打开帘子,踱步停在他不远处时,他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人玉骨冰肌,仙姿佚貌,朱唇粉面,明眸酷齿,分明美得似九天仙女当不染人间尘埃,可她那剪水双瞳却似尝遍了人间疾苦,凄婉哀绝。
这姑娘见着他,那本该如秋水静波般的美眸中却一瞬间泛起阵阵波澜,如轻烟笼江,朦胧却透着湿湿雾气,又似一汪深潭,或者是一片汪洋,蕴含着深得他看不清的情绪。
回忆、感叹、悲伤,皆隐藏于那清盈透亮的美眸之下。
这姑娘,隔着几步距离凝视了他片刻后,那水眸中的层层雾气凝结成珠,最后顺着白皙的脸颊,坠落。
如珍贵的无价白青瓷坠地,刹那间,惹得他心惊般心尖一颤。
不可否认,美人落泪,好像连他都本能地难以抵挡。
只见眼前的姑娘轻撩衣角跪地,掀起嫣红丹唇,声音缥缈空灵却隐约带着一丝戚然,如泣如诉道:“我若是献弩,大将军可否许我将功赎罪?实不相瞒,我是青楼罪奴。”
说到自己是青楼罪奴,她好似成了一片黑暗,不敢直视太阳的光辉。
姜太傅犯了谋逆大罪,女眷才会被发落边关青楼,大将军一知道她的身份,或许也会考虑种种因素,将他送回青楼去。毕竟,他上面还有皇帝。
“你是”
知道这女子孤勇果敢之后,韩毅钦从头至尾脑海中过了一遍,也知连弩若确有其事,此女身世定然不简单。如今朝野动荡,卿洲不乏被圣上流放的罪臣之女。若是收留她,不是收留一个落难女子那么简单,可能招来小人的诋毁诽谤,也可能招来陛下的圣怒猜疑。
她不说,他接下来也会问。
那姑娘丹唇轻启,泣血哀伤道:“我是姜太傅之女。”
那个,被大殿之上斩立决的姜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