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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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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秦有好多年都没进京演出了。本世纪50年代倒是去过,那也是隔了二十好几年的事了。因此,坐上进京火车的演出团,自是兴奋得了得。单挂了一节车厢,坐了九十五个人,还有十几个,买了票,坐在其他车厢里。车一开,也都挤过来,闹腾得车顶都快要掀翻了。

    主演忆秦娥,被安排坐在单团长和封导一排。虽然都是硬座,但却在车厢的中部,就算是一种待遇了。领导身边相对安静一些,也适合主演休息。

    大家都疯癫着喝酒、打牌、讲笑话。大多数人,准备了充足的吃喝,有德懋功水晶饼,有回民坊上老铁家腊牛肉,还有变蛋、柿饼、蓼花糖,水果、坚果、方便面啥的。那些啥都没带的,就带着一张嘴,吃了东家吃西家,反倒是把啥都尝了个遍。单团长和封导这边,自是最丰富了,啥都有人朝这儿拿。忆秦娥其实也带了不少东西,都是刘红兵硬撑着身子骨去给她置办的,这阵儿反倒没地方放了。在一堆又一堆人窝中,不时会发出爆破一般的声浪。那是有人讲笑话,把扎堆人群的兴奋神经给引爆了。忆秦娥他们这一块儿,主要是听封导谝。封导知道的多,一路都在谝秦腔进京的事。他说秦腔最风光的进京,要算魏长生了:

    “老魏是清朝乾隆年间,咱秦腔出的一个大人物。他生在四川,因在家里排行老三,也叫魏三。你们知道不,旦角演员化妆,脸上贴的那个云鬓片子,就是老魏发明的,可以把脸型捯饬得要咋好看,有咋好看。老魏小小的,家境贫寒,靠捡破烂为生,也学过川剧。十三岁时,他跟几个小伙伴一起流浪到西京,就入了秦腔班社。这人能吃得苦,暗暗发誓,要在戏行弄出点名堂来。果然,就练成了一个‘声名顶破天’的秦腔男旦。唱戏这行,下要民间江湖、引车卖浆者认可、促红。上要厅堂、庙堂接纳供养。在当地唱得再红的演员,若一生不能到各路神仙汇聚的‘大码头’,尤其是帝京,露得一两手绝活,获得一两句赞语,也就算是塑成了‘半个金身’,终是一块难了的心病。老魏也不例外,既是在秦腔界唱得最火的演员,自是想到京城,为自己、也为秦腔赢得一点响动了。他一共到北京去过三次。那时去北京,可不像现在,坐火车二十几个小时就到了。那时是吆着马车,拉着戏箱,一路走,一路唱。过了黄河,从山西唱到河北,再从河北唱到京城的。去一趟,少说也得半年天气。他第一次去,就没撞响。大概还是李自成的军队,带着几个秦腔‘文工团’进过一次北京的,还没咋唱开,就让人赶出京城了。老魏带人去,唱得粗腔大嗓、声震屋瓦的,与昆曲的优雅绵长,很是不搭调,自是被冷落、嘲弄出局了。不过,老魏这人很精明,他发现昆曲的路数,也是快撞到南墙了:戏词太文雅,普通人几乎听不懂,能看戏的,都得识文断字。那时又没字幕机,看戏还得拿着灯笼、蜡台,翻着剧本,才能看明白。书面语叫‘秉烛而观’。老魏觉得,一门艺术弄到这个份上,恐怕离死也就不远了。他回来,就有针对性地,专门打理了几出‘生活’戏,二次进京时,专跟昆曲打起了擂台。结果,一下就把昆曲给打败了。这就是戏曲史上有名的‘花雅之争’。‘花部’是以秦腔为代表的地方戏。‘雅部’就是昆曲。‘花部’组团与‘雅部’对台起来,‘雅’得咬文嚼字、典故叠加的昆曲,自是无法跟‘花’得家长里短、俚语俗谚的地方戏相对抗了,一下败落得很惨很惨。当时有好多文人墨客,都撰有笔记。清人的笔记可是很有名的。魏三的名声,多是靠他们的笔记传下来的。这些笔记里说:魏三一出《滚楼》,弄得‘一时观者尽入秦班,京城六大班从此无人过问,甚或散去’。还有的甚至说:‘一时不识魏三者,无以为人。’不认得魏三,连做人都成了问题,你想想,那是多大的声名哪!现在流行歌坛刮‘西北风’,那时京城刮‘魏旋风’哩。不过,人太红火了,就要遭嫉恨。何况老魏的秦腔班社,是远离京城的地方‘草台班子’,昆曲早已是庙堂贡品了。让‘庙堂’里有权有势者打压一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有高层人士,就给老魏扣上了‘诲淫诲盗’的帽子,说他唱‘粉戏’,有伤风化。所谓‘粉戏’,就像今天的‘黄碟’,色情戏么。自然,老魏就被以‘扫黄’的名义,给逐出京城了。”

    封导说到这里,突然拿起一个酱猪蹄啃起来,没了下文。大家就越发觉得这故事有味儿,都打问后来呢。封导说:

    “后来老魏就到扬州唱戏去了。老魏这个人,是哪里热闹,就把秦腔朝哪儿打。既然扬州是天下财富、人脉聚会之地,他就把班社开到那儿去了。由于老魏扮相好,唱得好,做工好,戏也接地气,很快就在扬州把场子踢开了。甚至又出现了京城的阵仗。弄得地方戏班的主角,都纷纷钻进他的班社讨生活来了。扬州的文人们,在笔记里记载秦腔魏三,称他为‘野狐教主’。说‘花部泰斗魏长生,在苏州、扬州,演戏一出,赠以千金’。你想想,红火得了得。还说几乎全国各剧种演员,都纷纷拥到扬州,拜他为师了。就连昆曲发祥地苏州的戏班,也请他去传授技艺呢。他创新的‘西秦腔’,‘徽伶尽习之’。就是徽州的戏班子也都来学习了。再后来,徽班进京,大家都知道‘徽班进京’的,甚至对京剧的形成,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催生作用。现在京剧界,也得认咱老魏这个祖师爷呢。老魏被以‘扫黄’的名义赶出京城后,自是憋着一口气。咋想,都是要再进去一次,把名声挽回来,让秦腔、让自己重新站住脚的。这就有了第三次进京。这一次,他进去演的是《背娃进府》。剧目与技艺都更加成熟、老到了。自是再一次轰动了京华。只可惜,老魏毕竟是快六十的人了,最后硬是累死在后台了……”

    封导讲到这里,忆秦娥甚至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封导问咋了,她说她师父苟存忠,就是在演《杀生》时,活活累死在舞台上的。有人说:“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了,咱们这次进京,你还要演《杀生》呢。”忆秦娥就对着车窗,呸呸呸地吐了几口晦气。

    封导说:“也没啥,将军马革裹尸,伶人戏装咽气,也算是一种生命悲壮了。不过咱秦娥年轻,气力好,再累的戏,都能背得动的。他们累死在舞台上,也都是年龄太大了。”

    大家半天都没话说了。只听其他几窝人,还在划拳、打牌地哄闹着。最后是单团长说了一句:“也不知咱们这次,算是秦腔第几次进京了,但愿《游西湖》能一炮打响。”

    有人说:“响不响,全靠忆秦娥了。”

    忆秦娥一下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

    进京演出,对于忆秦娥来讲,本来是一件稀里糊涂的事。反正就是演出,把戏演好,不出差错就行了。其余的,都是单团长、封导他们的事了。可听封导讲了魏长生的故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一些其他责任。甚至是关系到秦腔在首都站得住脚站不住脚的事了。这事体,还真是有点大呢。她就怕嗓子犯浑。走前那几场演出,几乎每晚结束时,她都要呕吐好长时间。这几天,嗓子也的确不舒服,不仅有点咳嗽,而且还沙哑。她尽量不说话,就喝胖大海和麦冬泡的水。这还是刘红兵不知在哪儿弄的方子,喝了还的确管点用。大家都在嗑瓜子、说笑话、打牌,她就一直靠在座位上睡觉。其实也睡不着,但她必须保持这种姿态。一来可以不跟人说话,二来也的确能养精神。过去在北山演《白蛇传》《杨排风》的那两个多月,严格讲,除了晚上化妆演出,早上练一练“出手”,多数时间,她都是睡觉。别人说她在当“睡美人”呢,其实她就是困乏。并且只有持续睡觉,才能保证嗓子不出问题。睡觉真是对嗓子最好的护养了。她就那样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地眯瞪到了北京。

    忆秦娥一到,还是打老了主意睡觉,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年轻人是住的五人、六人间。而她是主演,特殊照顾,跟两个老师住了三人间。

    那两个老师是特殊照顾来的。剧团进一回京城不容易,凡能沾点边的就都带来了。她们就搬了一片景,再是帮忙叠叠服装啥的。好在两个老师除了晚上睡觉,白天基本都在大街上溜达。也许是溜达得太累了,鼾声也就沉重些。有一个甚至做拉风箱状,拉着拉着,气还有些接不上来,像是风箱杆子突然被拉断了。她也只能静静地躺着,努力在脑子里过戏。

    第二天一早,她就被业务科人叫起来,到舞台上“走台”去了。所谓走台,就是要把戏在新的舞台上完整排练一遍,因为舞台与舞台的大小尺寸与结构是不一样的,不熟悉就会出问题。走完台,单团和封导一再强调:今晚是一场硬仗,我们花了省上这么多钱,来参加全国调演,也就看今晚的表现了。并宣布了几条纪律,第一条就是走完台,必须立马回旅馆休息,不许任何人出去逛街道。可大家回到旅馆不一会儿,就三三两两都溜出去完了。忆秦娥自是又睡下了。睡不着,她就数羊,数着数着,也就睡着了。

    下午四点,业务科的人又来敲门,说吃完饭就发车去剧场化妆。忆秦娥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去食堂吃了一碗米饭,喝了一碗鸡蛋汤。正喝着,就听团上有人跟服务员吵了起来。是乐队敲大锣的,在用夹生普通话喊叫:“你凭什么不上白馍了?我们是大西北人,不爱吃米饭,就爱吃白馍。咋啦?”只听一个大妈样的胖乎乎的服务员,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不吃大米饭?那两大保温桶米饭都到哪儿去了?你们可没少吃哦。额外要馒头就是要馒头,可别说大西北人不爱吃米饭的话。都没少吃啊。馒头没了,要吃等明天。”“你这什么话?不是谈好的,每顿尽饱咥嘛。吃个白馍馍,咋还要等明天?”敲大锣的说着,就朝服务员跟前冲去。几个小伙子也跟了上去。服务员就连忙操起鸡蛋汤桶里的铁勺,连舞带后退地说:“怎么着怎么着,还要动武是吧?这可是首都!你们大西北人莫非还敢在首都撒野不成?”单团长看情况不妙,就连忙跛着腿跑到人群里,把几个小伙子拦住了。安抚好胖服务员后,单团长把敲大锣的,还有另外几个人,都美美批评了几句道:“你到首都来是演出的,是给首都人民汇报来了,不是争吃争喝来了。戏还不知能打响不,先在食堂给人家留下这坏的印象,好像大西北人都是饿死鬼托生的。”敲大锣的就嘟哝说:“里面明明有白馍,他们就是嫌我们吃得多。几个胖婆娘,还挤眉弄眼的,把几屉笼馍抬着到处乱藏呢。”单团长就说:“君子谋道、小人谋食的话,你听说过没有?我们是谋道来了,不是谋食来了,你懂不懂?你晚上要是把锣敲好了,回去我蒸两笼白馍送你。看不噎死你。”敲大锣的笑着说:“那就给我蒸两笼肉包子。”“滚!”单团长还照着他屁股踢了一脚。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忆秦娥化完妆,包好头,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默着戏。这时,不停地有人传来池子观众的消息:一会儿说,观众不少;一会儿又说只坐了半池子;一会儿说,都是陕西乡党;一会儿又说,北京口音的也来了不少。都说“京片子”嘴里跟含了一颗糖一样,说啥都呼噜不清楚。再后来,就说评委来了。还有领导。说有好几十个大人物呢,不过老汉老婆居多。终于,三道铃响了。

    戏开了。

    忆秦娥一再在心里跟自己说:没啥害怕的,不就是演戏嘛。可说归说,毕竟是首都,毕竟是参加全国比赛啊!这几个月,从排戏开始,都让人把“首都”“比赛”这几个字听怕了。

    大幕终于拉开了,裴相公先上去唱了四句戏:

    喜今朝天气晴乌云散尽,

    出门来只觉得爽朗胸襟。

    枝头上黄鹂叫两两相应,

    真个是春光好处处宜人。

    底下毫无反应,裴相公就下场了,是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在西京,“裴相公”也是名演,他一开口,那可是一句一叫好的热闹景致。可今晚,几乎“凉得要咳嗽”起来了。他失落地下了场,还真尴尬地自我咳嗽了两声。

    终于,该忆秦娥亮相了。她一句内“导板”唱,丫鬟先出场,向内招呼道:“小姐,快来呀!”忆秦娥就移着莲步,先背身、后亮相地,正式出现在首都舞台上了。

    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这里没有碰头彩。她自信,今晚的妆,是化得最好的。几个小伙子还给她献殷勤说:“妹子,就凭你这一副‘盘子’,都把首都震翻了,还别说吹火绝技了。”她觉得嗓子也睡好了,可观众对她好像很是冷淡,还真让她有点紧张了。并且越演心越悬了起来。池子太安静太安静了。来北京前,在西京演出有掌声的地方,这里统统都鸦雀无声了。她演着演着,冷汗就冒上来了。莫非秦腔的名声,还真要瞎在忆秦娥手中了?《游西湖》可是本世纪50年代在首都唱红过的戏呀!

    第一场下来,就听旁边人议论说:“首都人看戏咋是这范儿,手脚好像是被上铐子了一样。”“太安静了,安静得怕怕人。”“今天这戏不好演。”她努力保持着镇定。一步步按照排练的要求,稳扎稳打地朝下演着。到第四场《思念》后,慢慢出现了转机,终于有人鼓掌了。虽然稀稀拉拉,可毕竟是有了掌声。这对演出,是最重要的认同与激励方式了。李慧娘由于同情被打入死牢的正义士子裴相公,而惨遭奸相贾似道杀害,剧场情势由此突转,引出《鬼怨》一折。掌声也从此逐渐多了起来:

    怨气腾腾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阴魂不散心惆怅,

    口口声声念裴郎。

    红梅花下永难忘,

    西湖船边诉衷肠。

    一身虽死心向往,

    此情不泯坚如钢。

    钢刀把我头手断,

    断不了我一心一意爱裴郎。

    仰面我把苍天望,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到处闯,

    但不知裴郎在哪方?

    一缕幽魂无依傍,

    星月惨淡风露凉。

    当她唱到“但不知裴郎在哪方”时,四处奔突的快步动作,骤然减慢下来。她一边唱“一缕幽魂无依傍,星月惨淡风露凉”,一边慢慢朝下“卧鱼”。这就是那个长达三分多钟的下蹲控制动作。身子几乎是一个关节一个关节软卧下去的,但又不能让观众看到关节的生硬折叠。她是一匹锦缎。这匹锦缎像是被魔力所控制而点点柔软下沉着。当身子旋扭到三百六十度,呈“犀牛望月”状时,恰似一尊盛着盈盈波光的“玉盘”,琥珀粼粼,却点滴未漾……

    掌声,终于如雷鸣电闪后的暴雨狂风大作一般,把整座剧场的顶盖,都几乎要冲决掀翻了。

    在紧接着的《杀生》一折,几乎一个动作一个掌声。一口吹火,一阵霹雳。有人在侧台计算,仅这场戏,忆秦娥就赢得了五十三次掌声。终于,秦腔经典《游西湖》,在全场观众站立起来的一片叫好声中,精彩落幕了。

    后台几乎所有人,都在相互拥抱。大幕拉上后,满台演员,包括搬布景道具的,也都激动地拥到忆秦娥跟前,把忆秦娥一下抱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忆秦娥“哇”的一下吐出来了,污秽物喷溅了几个人一脸一身。她感觉,她是快要死了。甚至在一刹那间,她猛然想到了师父苟存忠的死。有人喊叫说,领导上台接见演员了,让她坚持一下。可她咋都坚持不住了,还是要吐。她急忙朝厕所跑去。跑着跑着,又吐了出来。最后,是被几个人架进厕所吐去了。

    忆秦娥一边吐,一边哭。也许别人以为,她是演出成功了,喜极而泣。可忆秦娥只觉得,演戏真的太苦太苦太苦了。做主角的压力,也是太大太大太大了。她今晚几乎都快被压垮了。下辈子要是允许她选择,她一定选择放羊。即使放不成羊,她宁愿去烧火做饭,也不愿再唱戏了。尤其是不唱这种拿体力、绝技拼命的戏了。

    她在厕所里吐得累了,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台阶上。搀扶她进来的周玉枝和管化妆、管服装的老师,让她别坐,说地上脏。但她还是撑不起身子骨地软瘫了下去。厕所外边有人敲门说:“领导和专家还没走,都等着要见忆秦娥呢。”周玉枝问她,能不能行?忆秦娥摇了摇头。这阵儿,她只想坐在这里静一会儿。这里是唯一安静的地方。过一会儿,外边又有人敲门,说记者也等着要照相呢。管服装的老师,见忆秦娥脸上的妆,早已被泪水和脏物涂抹得不成人样了,就对外面没好气地喊叫:“就说人都快累死了,送医院了。见不成,也照不成了。”

    等身心慢慢平静下来,厕所外面也没有了更多嘈杂声后,忆秦娥才从厕所里走出来。

    一出门,她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刘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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