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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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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一大早,三皮就来敲顺子的门,好像是哪儿失火了一样,门竟然敲得那样急。他裹着被子把门打开,三皮进来说,他昨晚梦见素芬了,是出家当尼姑去了。顺子脑子立即就想到了南郊那家寺院的静安居士,他把啥都想到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茬呢?他立马穿好衣服,跟三皮一道坐公交车,去了那家寺院。他们找到了寺院旁边静安居士的家里,这个女人,开始还吞吞吐吐的,后来就如实说了,说素芬是年三十晚上半夜时分,到她家里来的,但住到初三就走了。问到哪里去了,静安居士说,肯定是很远的地方,并且出家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她跟她聊了几天,都是有关出家的事,她说她罪孽深重,今生活着,就是给自己赎罪了。静安说她还劝了很久,劝她出家是很苦的事,真要赎罪,做居士也行的。可她好像很坚决,并且想走得很远很远,至于具体去哪里,直到她离开时,也一句没吐露,只是要静安居士替她保密,要有人来打问了,就说她没来过。可她见两个男人这样心急火燎的样子,忍不住到底还是说了。

    这一说,反倒让他们更茫然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家,那到底是哪里呢?南方?北方?东方?西方?他们还跟静安居士探讨了半天,也没探讨个眉眼出来。静安居士只是说,随缘吧,真有缘分了,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也是会回来的。缘分尽了,就是住在隔壁邻舍,也是再不得相见的。

    从静安居士家里出来,三皮又哭得呜呜的,顺子就觉得特别怪异,自己的老婆跑了,不知他伤心啥呢?十几天前,他就这样怀疑过,今天的举动,就更是让他有些莫名其妙了。他还是十几天前的那句发问:“你咋了?”三皮说:“多好的嫂子,就这样不见了,我……以后就再也没有好帮手了。”他也再没说啥,两人就那样一路沉闷着回来了。三皮想跟着到他家里坐坐,他说还有事,没让去,三皮就走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他们早上出门时,还飘的是时有时无的小雪花,晚上回来,漫天大雪,就把西京城厚厚地覆盖严了。一片银白中,元宵节的灯火慢慢升腾起来,很快,西京城又被照耀得一片火红了。烟花在城市的许多角落冲向天空,然后炸裂成无尽的绚烂才消失。在消失了的地方,还会有更多的绚烂升起,升起的绚烂,最终还是归于沉寂与黑暗了。

    放在往常,顺子是最爱赶这些热闹的,有好几个元宵夜,他甚至是上到城墙上去看这绚烂的。可今晚,他哪里也不想去,就想窝在家里,甚至还想捂了耳朵,捂了眼睛。

    他想起自己一天都还水米没进,肚子也确实有些饿,就到厨房准备弄点吃的,可水管子不知啥时已经冻死了。冰锅凉灶的样子,看了看,也就失去了烧火做饭的兴致。他到门口去买了几个白吉馍,还有几盒方便面,本来还想买几根火腿肠的,可发现,几家铺面都趁着过年,把价涨了,一根能多要好几毛钱,咋都没舍得,就回来在面里泡了馍,再添些咸菜,将就着吃了一顿。吃完又有些后悔,毕竟是正月十五,也该好好吃一顿的,却还是平常装台的吃法,他想,人说刁顺子活得窝囊,大概也就窝囊在这些地方了。

    吃了饭,他又到楼上看了一下,看看菊花和韩梅的房子,韩梅的房,走时是连门都没锁的,完全一副再不回来的样子。他从窗户看见,菊花把被子卷了起来,而且被子上面还盖了塑料布,明显是长久出门的样子。他站在二楼阳台上,又给韩梅打了个电话,这也不知是韩梅走后,他第几十次给她拨电话了,前些天是关机,而现在是停机。他觉得跟这娃的缘分,兴许是彻底尽了。他真的舍不得,虽然不是亲生的,可养了这么多年,在他心里,是早已没有了亲生不亲生的概念的。可娃有,没有,她是不会这样撇脱走了的。他又给素芬拨,还是停机。他的眼泪就哗哗流出来了,好在没人看见,他就索性让它流着,直流到领口都结成了冰凌。

    他进到自己房里,真正有一种冰窖的感觉,尤其是双腿双脚,简直冻得都快失去知觉了。他打开电暖器,把腿和脚几乎是贴在暖气片上烘烤的,烤的地方发烫了,没烤到的地方,却冷得发疹,加之电暖器特别耗电,他又有些舍不得,烤了一会儿,就又关了。他到底还是点燃了几张废纸壳子,把水管里的水解了冻,然后烧了些开水,灌了暖水袋,就偎到床上去了。

    也不知是啥时睡着的,就做了一个梦,竟然梦见蔡素芬在一片大海上漂流。他急忙找了一块板浮上去,去追。那板好像是一块床板。他打小就想去看海,可活到五十多岁了,还没出过西京城呢。但此时,他分明是在大海上追着蔡素芬了。海开始是风平浪静的,蔡素芬笑眯眯的,好像也有意让他追上似的,可很快就起风了,浪大得涌过了头顶,蔡素芬眼看就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拼命往前划,可那床板怎么都不听使唤,划不动。他一口一口地呛着水,海水是那么的苦涩,苦得让人直想吐。眼看素芬就消失在浪里了,这时,怎么三皮突然出现了,也是划着一块床板,也划不动。好在三皮手里拿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竹竿,竹竿前边还有一个钩子,他们就把竹竿朝素芬的船沿上伸,素芬的小船在浪里时隐时现的。终于,竹竿钩住了船沿,素芬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就在他伸手即将抓住素芬时,又一个大浪打来,就把他和素芬彻底分开了。大浪很快吞没了素芬和她的小船,再也看不见了,海面上,只有他和三皮的两块床板在晃荡。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他听见,三皮也在另一块床板上,也老牛一样地哭喊着,两个哭声混合起来,把浪涛声都盖过了……

    素芬彻底没了。

    他吓醒了。

    怎么身子底下全是湿的。难道是尿床了?不可能,自己打十一二岁后,就再没干过这丢人事了。他打开灯,把被子掀起来一看,原来是暖水袋渗水,满满一袋水,都快渗完了,不仅垫的盖的湿透了,连他穿的线衣线裤,也都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他傻眼了,气得就想骂人,可又不知道该骂谁。他起来才发现这房里温度有多低,连昨晚上灌暖水袋时,漏在洗脸盆里的水都结成冰了。他换了衣服,想上楼去把韩梅或者菊花的被子拿下来,可又觉得不妥,要是娃们又回来了呢?她们好像都说,自己身上有股啥气味不好闻,有一次突然变天,他帮菊花收了晾在栏杆上的被子,菊花回来后,就端直把那床被子拆洗了,这些娃们的鼻子都特别灵,再加之,他觉得他这个父亲,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两个大姑娘的被子的。他就把湿被褥,搭在电暖器前烘烤起来,然后自己在房里转起圈圈跑步取暖。

    这是一个非常管用的办法,装台总是跟夜晚打交道,即使春秋天的后半夜,有时也是冷得要人命的,原地打转转跑一跑,不仅产生热量,而且也灵醒脑子。他在房里跑了一会儿,冻僵的身子就慢慢开始活泛了,身子活泛了,脑子也跟着提高了转速,他在想自己的人生了。前边的,已经理不出个头绪了,反正人说窝囊就窝囊吧,后边的日子,恐怕也真得好好盘整盘整了,光是这样没明没黑地装台、拆台,讨债、惬气,也不是个长法,自己毕竟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他突然想到了儿时的理想,那还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朱老师突然问每个人这个问题,当问到他时,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句:“当退休干部!”惹得大家一阵好笑。朱老师就问他,为啥要当退休干部呢?他说村里有一个退休干部,每天一大早,别人都下地干活的时候,人家提一对鸟笼子,到护城河边,一边遛鸟,一边用脊背一下一下地靠树,锻炼身体。锻炼完身体回来,就搬一把躺椅,坐到太阳地里,一杯茶,一张报纸地品咂,有滋有味得像是啃坊上的烧羊蹄子。下午了,又拿一个马扎,到护城河边听戏,钓鱼,或者逮鸣虫。晚上回来,先是要拿着收音机听新闻,听完新闻,才把自己在护城河边逮回来的鸣虫,放在身旁,静静地听它们叫唤。然后和一些虫友探讨哪个虫叫得脆,哪个虫可能是“笨口”,就是哑巴。关键是,人家啥都知道,人家说林彪跑了,摔死在一个叫啥子都啥子汗的地方了,果然,没过几天,老师就把教室墙上挂的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像,悄悄揭下来了。连顺子他爸都说,人家退休干部的日子才叫日子呢。所以,他的理想就是当退休干部了。当时,确实惹得大家笑了好半天,到现在,他还记得身边同学的表情,人家都是要当科学家,要当作家,最差的,也是要去当兵,打美帝苏修的,可他,就脱口而出,说了那么个不伦不类的理想。好在朱老师并没有批评他,只是笑着说,刁顺子同学这个理想啊,就是太现实了些,其实也没有啥可笑的,那个退休干部的生活,也还算是一种优雅的生活,不过那毕竟是老人的生活,年轻人的理想就另当别论了。他记得,后来朱老师还专门又问过一次他的理想,他说,能让我爸过上退休干部的日子就行,我爸比人家年纪还大,可还要领我一起,到人家单位掏大粪,浇菜地哩。朱老师就再没说啥,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现在想起来,那个退休干部的日子,还真是好日子,人家那才活得像个城里人呢。自己这生活,这日子,跟大吊、猴子、墩子、三皮这些乡下进城打工的,又有啥区别呢?听他爹说,刁家祖祖辈辈都是西京城人,早先,还是住在城中心的,后来慢慢挪到了城圈外,好在现在的西京城,不是以老城墙划分的,尚艺路已是城市白菜心的白菜心了。他这个城里的老住户,自然是得有些城里人的活法了,连他爹过去一边忙着挑大粪,浇菜地,一边也是要养两只画眉鸟的,自己怎么就活得,只剩下挣钱的三轮车了呢?

    他觉得,他也该有点城里人的生活品位了,挣钱为了啥?过去是为了自立,自己挣自己吃,后来还为养活爹娘,再后来为了成家立业,再后来,又为了给韩梅她妈看病,再再后来,又为韩梅上学,为菊花能跟村里其他女孩子家一样,过得敞亮幸福,还得考虑姊妹俩将来出嫁时的陪嫁。再再后来,又加了个素芬,反正钱总是紧巴,总得拼命去挣,才能柜里有粮不心慌。现在这种拼命挣的弄法,似乎能歇一歇了,人都走光了,好像是都不需要自己了,这让他拼命挣钱的劲头,也就稀松了。他其实也还是攒了一点底子的,这是他人生的最高级机密,就他一个人知道,虽然不多,也就十几万块钱,将来真不得动了,防老总还是可以的。

    他真的觉得太累了,也不想再吃装台这碗饭了,单跑个三轮,要么拉货,要么拉人,撇撇脱脱,利利朗朗地挣几个小钱就行了,何必再去淘那么大的神,费那么大的力,跟神神叨叨的艺术家打什么交道呢?那些人都是疯子,冷一下的热一下,笑一下的哭一下,好人都能被他们整神经了,有啥必要,再去热脸煨他们的冷屁股呢。他这样一想,一决定,浑身突然就轻松下来了。到快天亮的时候,他实在跑得有些困乏,就蜷在沙发里,盖上大衣睡到天亮了。再然后,就上街买报纸、买茶,还买了一副老花镜,又到回民街的鸟市,去买了一只一百五十块钱的画眉鸟回来,就实现了儿时的理想,正式过起了“退休干部”的生活。

    家里过去其实是有个躺椅的,那还是他爹留下的,一个长方形木框架子,中间绷了一块白帆布,他找出来,支起来一试,扑通一下,就坐垮塌了。他又去了一趟竹笆市,刚好有卖竹躺椅的,买一把回来。沏了茶,茶具是盖碗状的,那还是有一年,北京一个剧团来演完戏,人都走了,他打扫后台时拾下的。打开报纸,鼻梁上架上眼镜,还跷起了二郎腿,就从《华商报》三个字读起了。他读报开始是出声的,后来想起,那位退休干部读报,从来就没出过声,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翻,有时还会把报纸合起来,闭起眼睛思考一会儿,再打开报纸,再读,再来回翻。他就完全学着人家的样子,来享受这种朱老师说的优雅生活了。

    过了几天,大吊和猴子他们就来了。大吊这次来,还带着老婆孩子,说是想让顺子给他老婆也安排个装台的活儿,还说素芬能干的,她都能干。顺子戴着老花镜,把眼睛是从眼镜片上边鼓出来看大吊的,几十年过去了,顺子还清楚地记得,那位老干部看人就是这样看的,可有派了。顺子说得一板一眼的,也像那个老干部的口吻和神情:“我也得好好休息休息了,干一辈辈了,也该让让贤了,台嘛,要装你们装去,我这,就算退下来了。”

    大吊开始以为顺子是在演戏,后来才发现,还是真的,看把他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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