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荷包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好吃的东西也是一样的,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到饭点这里该有人还是有人。
满穗带着我走了进去,随意地点了些招牌的吃食。
我正想与她闲聊,却发现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时不时眉头紧锁。
“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我,我下意识地看向了满穗,她正拿着手帕掩着嘴角,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一抹鲜红。
这个颜色我再熟悉不过了。
血……
“你怎么……会咳出血?”我不安道。
这大抵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早些年在军里,多半是病入膏肓的人才会有如此的症状,无一不是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满穗随意地摆了下手,示意我不用担心“没事,老毛病了,我都习惯了。”
“等会去看看大夫”我不放心道。
“算了,我看过很多大夫……他们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
“良爷这是在担心我吗?”满穗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
“……”我沉默注视着那块手帕,点点鲜血,此刻在我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
丝丝缕缕地不安缠绕着我,我总觉得满穗她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但我也清楚着,她既然瞒着我,那我多半是问不出来的。
“别担心啦良爷,好几年了都,你看我这不还好好的吗?”她把带着血的手帕收了回去,笑得有些许的不自然。
满穗……满穗……
她大抵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慰我,但看着她的笑脸,我的心没由来的一阵心悸,她到底在瞒着我什么呢……
正巧这时店小二上齐了菜,满穗也招呼着让我别想了,赶紧吃饭。
我暗暗记下了这件事情,想着以后找找看有什么办法治好。
经过这个插曲我们都没有什么心思慢悠悠地吃饭,草草了事便离开了此地。
一路无话,气氛又逐渐沉闷了起来,我想打破这沉默,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到快走出了这片乡镇时,我却意外瞧见了一个东西……
“你先回船上去吧,我去买些东西。”
满穗朝我点了点头,我便走开了。
我径直地朝手里拿着那个番薯的中年男子走去。
当年给小羊们买礼物的时候,小崽子说想吃番薯,我们寻遍了整个集市也没有看到,没想到却在这里意外遇到了。
她失落的样子一直刻在我的心底,这些年来,我时常与军队里的兄弟打听,倒也见识过了番薯是个什么玩意。
那人穿着朴素,行色匆匆却又透着一丝喜悦,也许是着急回家把食物带给妻儿。
我拦住了他“老兄,你手里的这个东西很是稀罕,我想买下来可以吗?”
男人见我身材高大,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这……我是想带回去给妻儿尝尝鲜的,所以……”
他没有说完,但我已经知道了他的难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搞到点特别的吃食的确并不容易。
“那你看这样可好?我出一百文钱买下它,你也可以带着妻儿去吃些好的。”
“这……此话当真吗?”男人欣喜。
“当真”我点了点头。
因为出价不低,男人很爽快就卖给我了。
我沿路上也买了些其他小玩意,看到一个蔚蓝色的簪子,很是精巧,想着与她的衣服般配也就顺手买了下来。
跟着闯王四处拼杀这些年里,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得到女子,我自然也不知道满穗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只能靠着自己胡乱揣测。
她……会喜欢吗?
我有些忐忑,满穗如今衣着不凡,吃穿方面想必都不会太差,可能也就看不上这些小玩意了……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送她鞋时,她看我眼神熠熠生辉的那一刻……那时候她告诉我,那天是她的生日。
倒是也不知道那双鞋子现在如何了。
我边走边想,不多时便回到了船上,满穗正无聊地坐着船边,估摸着是在观望着等我回去。
“良爷都买了些什么?”她歪过脑袋,凑到我的身旁。
“给你买了些礼物。”
我笑了笑,也没有多卖关子,直接就将东西都拿了出来。
一个番薯,一个簪子,还有一些老板娘极力推荐的胭脂,说但凡是个姑娘就一定会喜欢。
对于这点我半信半疑,在我看来满穗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姑娘,具体哪里不寻常我也说不太清楚,只觉得她是像一只猫一样的。
“这是……番薯?”她顿了顿“良爷怎么会想送我这个?”
“之前你说想吃番薯,我们找遍了整个集市也没有找到,刚刚碰巧看到了,就顺手买了。”
满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却莫名带上了一丝泪光。
“良爷竟然还记得这件事呀……”
“你……喜欢吗?”我有些迟疑,生怕她看不上这些东西。
“很喜欢呢……良爷倒是有心了,不过……”她拿起了胭脂盒,在我面前挥了挥“良爷送我这个,是觉得我不好看吗?”
“那倒不是,只是老板娘说了,姑娘们都喜欢用些胭脂粉末来打扮自己。”
“我也不清楚你喜不喜欢,索性就都买了点。”
“我用不习惯胭脂的”满穗又笑了起来“反倒因为逃荒往脸上抹过不少灰呢。”
“这些等到了扬州,就当是送给红儿和翠儿她们的见面礼吧,良爷?”
我点了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毕竟满穗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
“至于这个簪子……”满穗将其拿起,在阳光下举过头顶仔细地瞧了瞧“不得不说良爷还是挺有品味的嘛。”
可满穗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愣住了。
“后头也够尖,用来当做暗器也许能起到一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啊……?”我欲言又止。
一个装饰品就能给她联想到这样的用途,我不禁对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又多了一分好奇。
“良爷都送我礼物了,那我也不能太小气才行。”
“你也有东西要送我?”我挑了挑眉头。
“良爷猜猜看?”满穗从衣裳里摸索出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背着手眉眼弯弯地看着我。
“我……猜不着。”
“没意思。”满穗吐了吐舌,还是将礼物从背后拿了出来。
这是……荷包?
在我的印象里……她的爹爹,好像也有一个这样的荷包……
我将其拿起仔细端详,红色的材质在日光的照射下越发鲜艳,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摸起来也是极为舒适。
上面绣着……“穗穗平安”
穗穗平安……吗?
平安,平安……我微微发愣,自责,愧疚……无数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头,荷包上的“安”字好像绣在我的心上,一针一线不断戳痛着我。
“良爷,我自己做的”她邀功似的盯着我,一双好看的眉眼弯出了月牙的形状。
“里面有我的指尖血,听家里老一辈的人说,藏进女子指尖血的荷包,寓意着……灾替”。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啦,缝荷包的时候想起来,就顺手掺进去了。”
“你别说,还挺痛的”她举起了自己的无名指“良爷……可千万别弄丢了。”
灾替?
尽管知道这不太现实,但哪怕只是一点可能性,也不应该让她来替我。
“我不需要你替我挡灾。”
尽管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要的。
“我的灾就该是我受着。”
“老人家说着玩的,肯定是假的啦。”
满穗摇着头,背着手没有去拿,我的手也悬在了半空中。
“如果良爷不要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
许久,我还是叹了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藏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
只能是之后小心点了……
我不禁暗暗自嘲。
那九年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却反倒变得如此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了。
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遗憾。
这大抵都是因为满穗,仿佛见到她之后,总让我心生眷念,叫我不敢轻易死去。
“良爷,岁岁平安。”
“嗯……穗穗平安。”
此处到开封还要好几天的行程,闲来无事,我和满穗也只能在夹板上观望沿途的风景。
船过两岸,水天一线,正值早春,荒芜的土地上也有了点点绿意,彼时恰逢春风乍起,船外是一望无际的江水,远处的青山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等待本就是一段极其无聊的过程,只因身边的人或景不同才被赋予上了特殊的色彩。
此时的天与旧时无异,我们与前人一样,坐看云舒,静待风起,这是世间共有的风景,仅在此时,仅在此刻,这一方狭小的天地独属于我们。
空旷,自由,宁静。
早春田野的野花野草年年盛开,却年年都再难寻得。
满穗站在船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良爷,只有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似曾相识的风吹过穗的发梢,将穗的长发扬起,融入此间天地于一抹墨色。
她笑得灿烂,看向我的时候,微微发愣,喃喃自语道。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
随后我也不禁失笑起来。
“应如是。”
就如此这般下去,流浪一生,好像也是不错。
我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