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灭世之劫（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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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隐没，阴云渐渐散去。新阵成形，四界与凡世连通。天地放晴，凡世之中，浊息逐渐散去，从四界而来的灵力比之前更加纯厚。
虽然比较狼狈，到底是熬过了劫数。
燕长墨的身体，从凡世上空落下。
在场所有人都看的清楚，那额前的黑紫勾玉变了，变成了五叶花形状的赤色红光。
红印堕仙。
书中记载：“堕仙修炼最深重，堕极，额前痕印化为曼殊沙华，赤红若血。鸢尾丛，乱藤连，一河之隔，越之不返，神识永不得回。”
红印堕仙，那是何等的力量，所有人都已经亲眼见证过。
“摆阵，趁他还没有恢复意识，”杜凤雪下令，让那些还保存仙力的弟子，摆下堕仙封印阵法，他的仙力几乎耗尽，只能依靠刚刚赶来，方才在结界中保留下实力的小辈弟子们。
“杜凤雪，他是长墨，”乌灵大声道，“你为何断定他一定是敌人，刚刚是他保护了我们。”
“当年魔域若琊王，才修到紫印而已，”宋翰辰道，“我们都没有见过红印堕仙，是不是还有意识，妄下论断，说长墨的神识回不来，是不是言之过早？”
乌灵点头，宋翰辰与她想的一般，她压抑着怒气，杜凤雪此时是不是太过于冷静了，“杜凤雪，那是长墨，不是别人，他是因为保护我们才变得如此。封印一起，长墨就像曾几何时被囚禁在玫山地宫的堕仙一样，只有疯魔一条路了。”
“我们不妨，先等等看，”宋翰辰道。
乌灵与宋翰辰不让，杜凤雪也坚持，“刚刚他一个人几乎斩断了所有天雷，长墨若是变成疯子，我们谁能挡得住他？到那时候封印就来不及了。虚浮山弟子听令，结阵！”
“喂喂……那不是周家的少爷吗？”
“站住！他怎么向着那红印堕仙走过去了！”
乌灵与宋翰辰，杜凤雪也不争执了，眼见周红鸥从一群小辈弟子里钻出来，提着霁雪剑，全然无视四面八方紧张又畏惧的气氛，向着燕长墨坠落之地飞身而去。
“停下，”杜凤雪连忙阻止布阵的弟子，周红鸥靠的那么近，结阵也会会伤到他。
他命弟子先把周少爷带出来，可没等那弟子起步，降神古玉的微光将周红鸥连同昏迷不醒的燕长墨罩在一起。
“红鸥，你在做什么！”
周红鸥没有回头，他手上的霁雪颤抖着，这是他唯一的，为亲生父亲报仇的机会。
他曾在花浅面前说自己不会杀他报仇，说什么活得久才是最痛苦的折磨，那只是他根本没办法报仇的借口。他区区一个连九重大境界都没突破的修为，怎能杀得了紫印堕仙？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与懒惰，他索性放弃了。
眼前人昏睡的安详，前额眉间五瓣花痕印火红光芒愈加刺眼。
他缓缓的举起霁雪剑，只要剑落，他就可以为父亲报仇了。
……
“看见了吗？这就是人心，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利欲熏心，凡是他们畏惧的，讨厌的，超脱他们控制的，他们都要一一除掉，”神识之海里，燕长墨站在桥头，红衣身影指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仙门弟子，大笑道，“这世上，唯有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永远陪着你，你想要的，我为你拿来，你讨厌的，我为你毁灭。”
银河流水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映出他们前额眉间赤红耀眼的五叶花，在水的波流之中化开，开的妖艳，开的张扬。
燕长墨看水流中的自己，开口道，“我小时候，学不好水系的基础法术，经常被娘亲教训偷懒，罚我在黑屋子里自闭思过。黑屋就跟这个虚空一样，只有我一个人。我偷偷在屋里藏些发光的灵石，自己呆着害怕的时候，无聊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就看着灵石五彩斑斓的光，感觉很温暖。”
“温暖……”红衣影子喃喃道，“我自诞生就一直呆在你的神识之海里，又冷又黑，除了你，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与我说话。”
“嗯，温暖，我那时想过，如果灵石能变成一条银河，闪闪发光的那种，河里开满了火红火红的花，该有多美，”燕长墨抬眼，望着对岸的红衣影子，淡淡道，“我们岐山的制服偏素，我现在也习惯了穿暗色的衣衫，其实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是鲜亮的红色。”
“红色……”红衣影子说，“我也喜欢。”
燕长墨一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总说要我把身体给你，可这身体，本就是你的。”
红衣影子更加疑惑了，他们明明是两个拥有同一张脸，占据同一个身体的不同的神识。
他们分明，是两个神识。
燕长墨走过藤桥，走向红衣身影，“燕长墨的身体，本就属于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我的欲望，我的寂寞，我的怨恨，我的痛苦，积压日久而形成的神识，你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想要割断，想要甩掉，想要逃避的‘恶’。是我，把你困在神识之海里，生生的把你我隔开，因为我不愿意接受，不想面对，沾染血腥，满目仇恨，狠毒自私的自己。”
所谓堕转，是由于人心的变化所致。
修仙者以匡扶天下，除魔卫道为己任，自幼清苦，教养严苛，他们都想做个好人，于是，他们就把原罪，把由心而生那些负面感情，把被视为禁忌的欲望，强行压抑在心，圈锢在狭小封闭的空间。
有一天，他们受了巨大的刺激，封闭的空间破开了口子，封闭在其中的负面情感流出来，然而，它们离开的太久了，以至于与原先的善念无法相容，就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意识。
堕转，并不原体神识的湮没与消失，而是善恶神识的分离与融合。
堕转修行的关键所在，在乎全然相反的两个神识，不是争夺，不是对抗，而是要包容，要接受，要对话，要学会妥协。
越是排斥，两个神识的分界就会越明晰，越是明晰，对抗就会越强烈，两个神识抢占一个身体，这也是堕仙初始之时，一会儿是正常思维，一会儿变得暴躁易怒，阴狠恶毒，欲要毁灭一切陷入疯魔的根源。
堕仙的控制力，也就是善神识与恶神识之间，占有身体的时间长短。
善与恶，是一对并蒂莲花，双生于世间，你离不开我，我亦离不开你。
堕转，并不可怕，其实，就是把那个真实的，原本的自己，有善有恶的自己，还原而已。只有还原了真实，承认并接受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个罪恶的，不堪的自己，才能得到强大的力量。
七级堕仙修炼，归根到底，是对自我认识的修炼。
牧念说，接受恶最难，承认自己的欲望，直面无能与丑陋，是世上最难办到的事。所以世上做的最好的，大概就是随心所欲的若琊王。
堕仙修炼的唯一正途，就是接受与包容。
他从牧念处得知堕转的根源后，一直想这般与神识之海的另一个自己说说话，只是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让他应接不暇，忘记了这一茬。
红衣影子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对不起，我困了你那么久。”燕长墨牵起红衣燕长墨的手，向着银河直行。没有藤蔓生桥，然而，在两人一足踏出的那一刻，水凝结成冰。
两人牵着手走过冰道，走向漆黑。身后那片如火焰般耀目的曼殊沙华，那条不知源头，流淌不息的银河，随着两人的渐渐远去，变得模糊，继而消失不见。
燕长墨缓缓睁开眼睛。
刚眯起一条缝隙，周红鸥便冷冷的一句，“你再不醒，他们就得把你抓去玫山地宫关起来了。”
是那熟悉的虚浮山的景致。
他回来了。
燕长墨醒过来，自然也注意到了四面畏惧与紧张的眼神与毫不掩饰的敌意。
如此情境，真是棘手啊！
挡下五百多道天雷，耗费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燕长墨身体如同散了架子一般，一丝力气也没有。就算他修炼到堕仙第七重，功法入化境，可浊息耗尽，仙门本来浊息就稀薄，还不利于恢复。别说施法结印，就是走路都有困难。
这个伤，最快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好，看这个架势，封印阵法该是已经摆的差不多了吧。
“你……”燕长墨望着霁雪，闭上眼睛，“这般，也好。”
死了，就不用面对故人了。
若他是周少爷，此刻报仇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剑劈了杀夫仇人，也不算过分。
“他醒了，他还认得我，神识还在，”周红鸥大声与周围紧张围观的虚浮弟子们说。
可虚浮弟子们一听红印堕仙醒了，什么符咒仙宝都拿出来，长老们催促掌山快些下令结阵封印。
“赶紧起来，我可不想跟你一起变成废人，”周红鸥想自己已经尽了全力，若不是自己一直在他旁边赖着，打死不走，杜凤雪顾及他的周家少主身份，迟迟不做封印，这厮早就不见天日了。
燕长墨惨笑，“我不是不想起来，是起不来。”
他看见降神的微光，周红鸥没想杀他吗？
或许想过，可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他曾想过有人出头为他说句公道话，到底他也是为了四界仙门，为了挡下天雷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却没想，站出来护他的，竟然是周家的小少爷。
“我才不会趁人之危，”周红鸥瞥过脸，撤了降神，似乎知道燕长墨在想什么，“你是为了救我们才现身的，你其实可以不管，仙门的事与你一个堕仙有什么关系？可你还是来了，救了我们，救了凡世。我娘说过，我爹是个正直的好人，若他在世上，也会站在这里为你说话。”
燕长墨见杜凤雪走过来，八成是想把捣乱的小屁孩抓走，然后趁着自己还虚弱的时候结阵，“你为我说话，那也得有为我说话的本事。”
杜凤雪是虚浮之主，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在场所有弟子心安，燕长墨明白他的处境，身在高位，必舍旧情。
“那我可有为你说话的本事？”燕陌陌一身燕军制服，走向周红鸥，“他由我岐山燕家做保，谁若敢伤他一分，就是与我岐山燕家为敌。”
好像人人都忘了，燕长墨是燕陌陌的亲哥哥。
燕家年轻家主痛恨堕仙，见堕仙必斩杀，不久前的仙法会盟还亲手斩杀了堕转初期的燕家弟子。所以大家自觉把燕陌陌归入堕仙的对立面，以为岐山燕家家主会毫不犹豫地大义灭亲。
刚才，无论是三山四家讨论封印法阵，还是劝说周红鸥暂时离开燕长墨，燕陌陌都没有参与。
她只是抱着她的斩灵剑，似在闭眸冥想。
有虚浮长老怒斥，“燕界尊，你这是在与整个修仙界为敌。红印堕仙若失了神识，谁能阻拦他，就算不杀，也必须禁锢结界之中。”
燕陌陌不再说话，不退不进。
隋麓白直摇头，“这位长老，你错了，燕界尊才不是和整个修仙界为敌，玫山隋家，在此事上，是站在岐山燕家一边的。加上红鸥，他是周家少爷，他也站在燕界尊一边，是不是，红鸥？”
周红鸥望了一眼看着自家轻笑的娘亲，坚定的说道，“那是当然。”
“乌灵……”杜凤雪转身，乌灵两手一摊，“我又不姓周，周家是姓周的做主。”
常诺也在小辈之列，他之前受杜掌山之托，与燕陌陌一东一西，聚集四界受伤的弟子们入结界。他也站出来，“也算六方水榭宋家一个。”
四界四家门，竟然众口同声，反对虚浮山掌门的决定。
“宋翰辰……”
宋翰辰咳了咳，“我现在已经不是樊山界尊，樊山界尊的决定，与我无关。”
“你们……”
虽然都是小辈，但他们的身份却的的确确能代表界尊做出决定。
燕陌陌已做岐山燕家家主三百年，论修为论心性论能力，几乎是无可挑剔。常诺是神品仙宝君子双剑，烟波横与眉峰聚的传人，宋翰辰传剑，相当于已经将界尊之位传给了他。
周红鸥更不用说，周家第十八代单传，根正苗红，只要他活着，肯定是昙山的掌山人。
隋麓白稍微差了一点，但他是隋婴唯一的亲弟弟，哪天隋婴修炼闭关时间久一点，很有可能继承玫山的家业。
浮虚山几乎都是修仙世家的子弟，其中四家子弟占了多半。说到底，创世神之初，只有四界没有虚浮，浮虚是为四家而立。
四人相视而笑，燕陌陌上前一步，“天雷已过，如晗羽真人所说，天地新生，创世神口中的灭世之劫，已然不在。若杜掌山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带兄长先行离开了。”
杜凤雪刚要说话，宋翰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难道不想问我，为何匆匆传了掌山之位给常诺？常诺又为何能接我君子双剑？”
现下是问这些的时候吗？
“玫山到现在还没有动静，隋婴与花浅如何，我想先去看看。”乌灵心里一直担忧。
“罢了，若真出了事，咱们一起担着便是，”杜凤雪揉了揉眉心，他们倒是讲义气，轻轻松松几句话，殊不知他才是要跟仙门四界做解释的那个。
燕陌陌转身，望向同样出身的燕长墨，虽是冷冷的面庞，却透着释然的喜悦，她伸出手，“哥，我们回家吧。”
……
“有个妹妹，真是不错。我就说，根本用不着咱们出手。”人群之外，牧念与身后堕仙一笑，“燕长墨能修成红印堕仙，羡慕啊，你说我怎么就一直没个突破呢。”
“没想到，你会出手帮仙门，”天雷之时，楚环感受到的浊息之力，不止燕长墨一处，寻来看见牧念带着一群女修，混在人堆里帮忙。
“你也出手了，不是吗？”牧念挥挥手，“是燕长墨求我。要不，我才懒得不掺和仙门是非。”
“那小子……会求你？”楚环想象不出。
“怎么不会？他说，若仙门度过此劫，他以后就天天陪我打架。”牧念很是得意，又满怀期待，红印堕仙为对手，以后的日子可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啊，“楚环，要不，你也住来淮薇算了，咱们几个堕仙，继续搭伙儿。想灭世之劫也过了，你也犯不着为那姓隋的死人奔波劳苦了。”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