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昧风（上）
拳锋迎面而来，卓青岚并未回答周然的问题，或者说他打算用实力告诉周然这件事的答案。可是，真正交手之时，他才惊觉，自己仍旧小觑了这位身世成谜的少年剑侠。
一如之前以剑锋破罡气，只不过这一次，与之相对的，周然的罡气也终于显露在众人面前。卓青岚当然知晓周然已经进入罡境了，这一年的潜伏窥视足以让他摸清这位周少侠的底细，只是他全然没想到的是，这位周少侠的进境比他以为的还要快。
明明他才是那个罡境巅峰，现在反倒被周然压制了。
无色的罡气仅仅缠绕在剑锋之上，但是面对卓青岚的如瀑罡劲竟然丝毫不落下风。之前被挡下的一招，卓青岚虽然不认为周然尽了全力，但是现在看来，恐怕和他当时的三成力应该也是不相上下了。只要他招式更加迅猛一些，这位周少侠早晚是抵挡不住的。
只是可惜，他确实过于托大，并未带上自己的长枪，只能以双拳应对利剑，到底是吃了些暗亏。
“很会藏。”
算是表达了些许赞许，但是卓青岚心中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作为罡境巅峰，对于罡气的应用又岂是只能附着于物这般简单。那几乎已经是运使由心，如驱臂使的地步了。哪怕以肉身硬接剑锋，也只会刮出几道浅显的白痕，根本无需防御。
于是卓青岚侧身前踏，拳锋刚猛精进，以快打快，招式变化甚至将要快于周然剑锋的应对。
此时大抵是熟悉了周然的剑招，右拳化掌，只是片刻，罡气变作碧玉长刀贴着周然的剑锋蔓延，直至那双依旧戏谑的眼眸。
“岚叔你也一样哈。”
变招确实出乎周然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依旧挺剑向前，剑锋终究比罡气快一步，附着其上的无色罡气直接顶开了卓青岚的手掌。不全力一击，确实无法刺入卓青岚的肉身，但是正因为如此，这股弹反的力道也促使周然不用变招就能躲开岚叔的罡气变化。
然而卓青岚下一招变招更快，依旧是踏步冲拳，只不过这一次是左拳，堂堂正正轰向周然的胸膛。可惜，周然长剑如灵蛇吐信，刚才那一刺之后便迅速脱身，仅留下一道残影被卓青岚罡气轰碎，溅起一地飞雪。
“看起来，罡境巅峰似乎也不能为所欲为嘛。”
破空声呼啸，脱离险境后周然刚刚嘲讽了一句，之前轰碎残影的青色罡气就已经尾随而至，与此同时，卓青岚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周然的身侧。纵然是周然也有些始料未及，罡气离体竟然还能有所变化，这种操作确实让他开了眼界。
霎时陷入危局，周然眼中却依旧古井无波，他虽然没有想到罡劲还能有此种变化，但是他早就料想好了劣势的可能。他的武道修为确实逊于这位岚叔，但是他又不是只有武道的手段。
袖中抖落几粒金豆，迎风便长，依旧是五具金甲神像，只是这一次却再没有之前缠住江安丰的神威了。仅仅两拳，五具气境巅峰的金甲神像已经被轰碎，紧接着拳影如巍峨高山，直接倾覆了周然的身影。
“可惜了。”
老会首叹息着，似乎是不忍再看，也顺手一并遮住了江喜君的眼眸。只是那位大小姐却是全无悲色，相比于武修的五感，她的灵觉反而更加敏锐。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发现这场战局的诡异之处，那好似泰山压顶的拳影竟然被悉数挡住了，未能倾覆半分。
而且双方的气息在对拼的这一瞬，甚至是旗鼓相当的程度。
“罡境巅峰是不是能为所欲为？”
江喜君回想起了这句反复被周然挂在嘴边的问题，似乎从中明白了另外的答案，一个可能超出了所有人预料的答案。
“嘿，岚叔。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吾乃周然，也是罡境巅峰。”
万千拳影寂灭于一道横扫的剑光，猝不及防间，卓青岚已然被逼退，甚至胸口衣物也被烙印了一条微不可查的剑痕。
“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嘛，就允许妖族兴盛，就不允许人族这边有天纵奇才了？”
“天道贵生，万物皆可自足，又怎么会不留一丝余地给万灵之长呢？”
周然的说辞，卓青岚当然一句话都不会信，或者说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不容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了。接受了历山大圣的馈赠，他离苦海只有一步之遥，更不要提他已经悉数习得了那门道经的法门关窍。
若非如此，他如何会披露这一切真相呢。只要他能击碎面前这个满嘴谎话的稚子毛孩，统领整个两淮。当他自己成为妖族大圣，两淮就能彻底免于这一场妖灾，这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她的心愿，也是他对于自身实力的自信。
毕竟，妖族之中，上位者对于下属有着不可动摇的压制力，只要有实力，自然可以驱使妖族避开两淮，肆虐其他州郡。到时候自然而然，就已经保护住了他想保护的所有人，至于其他人，那些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你赢不了的，面对那些妖族，吾等皆是如蛙在井，管中窥豹，何曾见过广阔天地。”
“也罢，就让你心服口服吧。”
臂上妖骨骚动，狰狞杀意犹如实质，卓青岚似乎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不得不说，他也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仅仅是在一旁窥视偷学了法门，却能领会长青延生精要的精妙奥义。毕竟哪怕周然，也不能保证自己在那样浓烈的妖气中仍能保持神志清醒。
“只是可惜。”
“你已经有所动摇了啊，岚叔。”
剑影分光，身形鹤起，周然并不打算乖乖等待boss的二段变身，他是对今天的事做了十足的准备，但是这也不代表他会放弃能够争取到优势的机会。
已经暴露的巅峰罡气并未有丝毫保留，随着周然的剑影倾泻在了卓青岚的身上，他刻意避开了那块狰狞的妖骨，意图让岚叔分神他顾，无暇变身。
剑落浩浩然如长河，浪花漫卷拍岸，溅起的雪花洋洋洒洒遮蔽了狰狞的身影。可惜，终究是差了半分，突破不久的巅峰罡气和淫浸此道多年的卓青岚确实还有些差距，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周然也只是斩断了对方的左腿腿骨，造成不了更多的伤害。
须发皆张，妖异的纹路侵蚀面庞，显然卓青岚的变身已经完成，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周然那只握着长剑的还在抽搐的右手，不免也是笑得狰狞。
“好剑术，好一柄神剑，可惜······”
“若真是神剑就好了。”
遗憾着摇头叹息，周然颇为心疼地看着掌中这柄跟随了自己许久的长剑，纵然有罡气附着保护，也依旧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裂痕。他的剑术，根本就不是用来与人硬碰硬的，强行罡气对拼，未能全功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周兄，那就用我这柄。”
局势将将对峙喘息，那位楚中剑首吴道冲的儿子吴用之却是瞅准时机将自己随身佩剑递给了正在赏析自己残破爱剑的周然。罡境的争斗确实不是他一个气境中能掺和的，但是作为伏妖司的校尉，让他坐视他人与妖物殊死相搏而无动于衷，他自然也是做不到的。
“此剑名为鸣蛟，也非我自夸，也能算是一柄传世名剑了。”
自己的父亲或许是看在他老友的面子上不打算在此时插手，但是他吴用之与卓青岚又有什么交情，若不是自己修为不够，他定然亲自上阵斩杀这种投身异类的妖邪。
“谢了。”
周然也不矫情，他自己那柄爱剑虽然陪伴了多年，但是终究只是一柄十两银子的地摊货。而吴用之递过来的“鸣蛟”，只是入手，他就明白传世名剑这种形容绝非自夸之词。
罡劲流转，恰如瀑流飞逝，只是信手一挥，那道疾驰的剑罡竟然直接擦过卓青岚的左肩，爆出一片血痕。
“这才算是神剑嘛。”
略带挑衅地看了一眼不复狰狞笑容的卓青岚，周然将自己的爱剑换至左手，赶紧示意那位送剑的吴用之站远些，免得惹祸上身。
“岚叔，你的腿骨可修好了？”
妖族大圣赐予的妖骨确实不同凡俗，周然大致估算了一番，从自己斩断对方左腿腿骨到对方恢复如初，大概只用了三分半左右的时间。也就是说，就算装备了神剑能够轻易破防，他也得在三分半之内对这位二段变身的岚叔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面对周然的挑衅，卓青岚却是一言不发。他自知是低估了妖骨的魔性，眼内血色侵染过半，道法筑基的灵气悉数萦绕在紫府，只能勉强维持住自己的理智。
数番交手下来，卓青岚却依旧是没有摸清对面这位周少侠的底细。
剑术，修为，交手间其实已经摆上了明面。
如不借助兵器之利，在他用妖骨变身之后，理所当然地能够对其造成碾压。但是卓青岚始终没有忘记，对面这个周少侠还是一个已经掌握了神通术法的修道之人。
他怎会只习得一种道法？
正是那些神鬼莫测的神通术法，卓青岚才不得不始终保持理智，不能放任自己堕入完全的魔道。
因为他非常明了，如幼时与老会首巡猎山涧所见的一样，只凭借本能的狂躁野兽，虽然强大，却终究是会落入老练猎手的陷阱之中的。
也正因为这种面对未知神通的顾忌，他才会暂时与对面的周然陷入对峙的局面。
那么，对面也会存在此种顾忌么？
“你若不动手，我可是迫不及待了。”
周然自然是没有卓青岚的那些顾忌的，他都已经按捺了将近一年的时光，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要是还不能把勉强这个boss给清算掉，他恐怕也无颜在世上活着了吧。
簌簌雪落间，剑光愈发凛冽，催着风霜雪雨欺身而上。虽然双剑确实不太习惯，但是周然的剑术境界足以让他忽略这一点点略微的生涩。而作为对手的卓青岚，此刻却没了之前的压制力，心有顾忌的他在手持神兵的周然面前，只能勉强招架，用妖化了的身躯硬接剑锋。
一道道伤痕淋漓着血，溅射而出又随着风霜凝结，周然固然不能做到每一剑都能造成有效的伤害，但是累积下来，却也渐渐能触及内脏骨骼。
他在寻找一击致命的弱点，也在逼迫卓青岚彻底融合妖骨的魔性。伤口会渐渐恢复，但是利用妖骨恢复的血肉却不再会是正常人类的血肉。
随着溅射的血色渐渐发黑，一味招架的卓青岚似乎终于彻底放弃了继续保持理智的打算。
扭身，冲拳！
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作是拳头了，卓青岚嵌着妖骨的那只手臂已经变做了一只黑鳞密布的巨爪，只是片刻就硬生生突破了周然的剑影，从他那双剑细微的生涩处直扑周然的脖颈。
折身后撤，可是那只巨爪瞬息而至，周然竟然感觉整个天地都被这只巨爪罩住，他似乎再也躲闪不得。不及细想，左腕旋折，终究是经年历练的本能救了周然，依旧是利用罡气爆发对撞，眨眼间就脱离了卓青岚的拳势。
可惜了陪伴周然多年的爱剑，这一次终于是寿终正寝，原本的裂痕已经再无修复的可能，崩碎的剑锋碎片甚至有一部分直接顺着爆发的罡气直接射入了周然的胸膛，算是让他在这一战里真正地受了点致命伤。
“罡劲巅峰当然不能为所欲为，但是妖化之后却是可以。”
抖落了嵌在鳞片上的碎片，卓青岚看了看自己那只已经恢复如初的狰狞巨爪，他的杀意已经彻底展露。无需再纠结什么神通术法，刚才周然走钢丝一般的自救手段已经证明了，他再没有什么足以翻盘的底牌了。
“咳，咳咳，是这样嘛。”
将淤血吐出，周然慢慢摘下了自己胸口那些剑锋碎片，他倒是不在意自己这点致命伤，长青灵髓随着神念在周身转了转，那些伤口就自然而然地愈合了。相比于还处在筑基的江大小姐和卓青岚，凭借自己天赋从夜游境界修行至显神境界，他早已经凝练成功了长青延生精要的根本法门长青灵髓。只要他的神念和灵髓在，修复这种贯穿小伤其实也不比卓青岚的妖骨效果差。
只是恐怕在卓青岚看来，周然这已经是身受重伤，穷途末路了。
妖骨狂暴的魔性干扰了他的灵觉，让他无法察觉周然的伤口已经瞬息治愈，周然吐血的行为也让他愈发肯定这一点。
“岚叔，你可曾后悔过吗？”
虚握着还在掌中的剑锋碎片，周然忽然抬首问道。他并未擦去嘴角的血迹，右手拄着吴用之所赠的“鸣蛟”，像是已经无力再战。
狰狞巍峨的身躯缓步近前，卓青岚并不打算回答周然的问题。此刻，只要他拿下这位周少侠的人头，剩下的众人自然再无希望可言，只要泯灭了这些人的希望，局势自然可以瞬息逆转。
义父或许会固执己见，但他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废了等死便是。
大小姐或许仍会反抗，但是终究是个女流之辈，鸠兹会已经尽在他掌中，无权在手，只是笼中鸟而已。
吴道冲虽然老练沉稳，但是他悔不该将自己一双儿女带来，两个气境中的小辈在场，他又岂能有别的选择。
诸事缘由纠缠，也只在这个周然一身而已。
心随身定，思虑百转，猩红的眼眸里只剩那个右手柱剑，左手虚握的消瘦身影。然而正是此刻，某种莫名的惊惧却悄然萦绕在卓青岚心头，像是曾经他面对历山大圣时所感受的一般无二，那是一种沛莫能御的死兆。
至此时，近身了的卓青岚才从狂暴的魔性中惊觉，面前的那个周然，竟然连呼吸都未曾紊乱过。
“如果你从未后悔过的话，那么岚叔······”
“此刻，你改悔罢。”
虚握的左手微抬，周然眼中满是尽在掌握的嗤笑，他像是少时摘下蒲公英那般，将掌中璀璨至极的群星微微吹动。
“诸行幻灭，霎时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