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回 心猿意马徐致澄设宴柔远寨 围魏救赵任佑之火烧白豹城
韩琦目光紧盯着地图上的白豹城。数天前与幼慈一同写下的“围魏救赵”,字迹历历在目。
仅隔了数日,战况又起变化,纷争似是更甚。情势愈加凶险,这前方陆飞扬、郭志高还在僵持,泾源路一众兵马尚在路上,韩琦手心隐隐地冒出了汗。
“韩公有何顾虑?”
连日来,徐硕为救那西夏女子,夜不能寐,衣不解带,韩琦心内疑窦重生,却又不便细问。只道是这镇戎军的伏兵之困乃徐硕用计解除的,他在这城内的任何举动,他韩琦都让三分。
今日不想徐硕竟然出现营帐内,韩琦心头大喜,这年轻将军便是有此魔力,只要他一出现,这战事便有转机。
“徐将军,这白豹城的位置,直插入我泾源腹地。韩某此前考虑,派兵夺了这白豹城,来一个围魏救赵。只是现在看,周边小寨均被夏军占领,镇戎军有被围困之窘境。此时对这白豹城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硕微微一笑,“这作战讲求虚实,孙子曰,‘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兵法的最高境界,就是避实击虚,以强击弱。今以我兵力之实攻白豹城之虚;以我兵力之虚避夏军围攻之实。”
“何为实?何为虚?”
“我军目的是解镇戎军之困,此为实;而与西夏军周旋为虚。目前,西夏大军压境,目标皆为镇戎军,此为其实,我军以虚避其实,转而去攻之疲弱后方,令其实无后盾。韩公,卑职愿领职,突袭白豹城。”
韩琦微微颔首,但又心有顾虑,徐硕目前空有500兵马,而他的大军尚在乾沟寨抵抗夏军,这突袭白豹城,徐硕自然是上佳人选,但是没有兵马啊,难道要将我镇戎军内守军调配与他?正为难之间,忽闻有探子来报,泾源路兵马都监任福已到,大军已在镇戎军外,往东二十余里外榆林寨驻扎。
这任福,字佑之,现任知庆州,兼环庆路副总管。其人倒是有些来历的,宋真宗咸平年间补入禁军卫士,从皇帝的贴身侍卫做起,后由殿前诸班累迁至遥郡刺史,凭着一身真本事,和小心翼翼侍奉官家的忠心,这任佑之甚得真宗皇帝欢喜。及后,景佑元年,李元昊反叛,任佑之陇州)上任,兼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命其整顿军备。上任旬月,军营上下便焕然一新,这任佑之其人在军内颇具声望。
听得任福任佑之已至,韩琦当下松了一口气。对着徐硕微微一笑:“将军此法甚得我心。陆飞扬和郭志高部署,以及泾源路后援兵力可与西夏主力抗衡,不必得胜,只需周旋。将军与任福将军一同,突袭白豹城。”
吐纳族是个小番,地处柔远寨与白豹城之间。首领吐纳阿布达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说这处境,估计没有哪个小番族会比吐纳族更尴尬了。这柔远寨与白豹城的距离,总共也就三十余里,偏生吐纳族在两城之间。
这柔远寨是大宋的地盘;而这白豹城却是大夏的地盘。这些年来,吐纳阿布达就如墙头草一般飘摇,一旦大宋官员巡边,少不得要陪着;可这大夏的官员巡边,也会来到这番地,小部落不过千余人,今天宋,明天夏的,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帮哪派。
吐纳阿布达只求一个安宁。
这如何安宁得了?
鄜延副都部署副总管徐硕、环庆路都部署副总管副总管任福要来柔远寨巡边,巡边?少不了就是吃吃喝喝地陪着。吐纳阿布达接到邀请,头“嗡”地就大了,就在前一日,才跟兴庆府来的西夏探子碰了头,命其时刻待命,怕是这宋军一旦有攻城动向,吐纳族人到时候可要顶上!
攻城,自然说的是白豹城。说得轻巧,偌大一个城,就跟一颗钉子似的扎在大宋境内,那西夏兵自己进来困难,就让吐纳族这小部落顶上,这不是要了人的命吗?
大宋朝的官说要在柔远寨开宴,部落首领是不得不去的。但是,这西夏人的话,若是不听,再出现一个去年的血洗部落之事,这首领哪里还能坐得稳?
“爹爹何须多虑?宋夏我们一个也得罪不起。不若这样,你自是去你的柔远寨,儿子坐镇部落。一旦两国交战,若是宋占了上风,儿子就出兵帮宋;若是夏占了上风,儿子就赶紧去白豹城支援。爹爹你在柔远寨,就看情势行事。”
说话的是吐纳阿布达唯一的儿子吐纳胡色拉,也是阿布达理想的继位人。但是阿布达一直心里提防着这个儿子,司马昭之人路人皆知,自打立了他为继承人以后,这胡色拉的心思就变重了,难说这一次他不会趁机夺了权,赶着上位。
但是阿布达还有别的办法吗?
无奈之下只得依了胡色拉的计策,内心却是忐忑不已。
柔远寨。
虽说四周战事紧张,这柔远寨倒是一派祥和,市集是市集,贸易是贸易,虽说在宋夏交界处,却是其乐融融的景象。
阿布达到了柔远寨才知道,不仅是自己的吐纳族,附近小番,惠山族、波波族、福笛梵族……七七八八的小番首领都接到了邀请前来柔远寨。
柔远寨真是比过年都热闹。
除了阿布达这样的番族首领外,还有那两个“神人”——徐硕和任福召集的各路人马,真真是巡边啊,这阵势,这排场,真是不可小觑。
酉时,宴席大开。
各番首领开始还有些拘谨,嗫嚅着不敢举杯。但言语间发现徐硕和任福都是随意豁达之人,伴那徐硕左右的不过俩小孩,而任福带着的是自己的儿子、侄女婿等人,看来都是自家兄弟,哪有半分像打仗的模样,大家也渐渐安下一颗心,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渐已微醺。阿布达在朦胧之间,似觉得席间人数渐少,心内疑惑,待仔细一琢磨,哪里还有徐硕和任福等人的影子,就连周围侍卫似乎都已换了一批。阿布达不由地一阵忐忑,刚想起身,便被身后侍卫挽住,与其说是搀扶,倒不如说是控制。阿布达再看看周围其他番邦首领,个个亦是噤若寒蝉。但又苦于不能脱身,索性就此吃喝,别无他法。
却说徐硕和任福,早已整装出发,往白豹城进发。二人此举,便是防了这边境小番通风报信。话说这些小番邦,小寨子,处于宋夏之交,吃喝拜宋所赐,也拜夏所赐,多是墙头草。二人临行前一合计,不若将这些小番邦首领控制起来,以防报信之忧,这样亦可便宜行事。二人计划周详,将那白豹城四周布置得似铁通一般,无人能进,无人能出,任福麾下干将武英攻城,徐硕部署崔成忠殿后,放火烧城。
两路大军沿柔远河衔枚疾行,一路北上,翻打扮梁,下郭克朗,沿着白豹川东进,丑寅十分,抵达白豹城下。正所谓,风高月黑夜,杀人放火时。那武英与崔成忠大军甫一至白豹城下,便发起攻击。武英部署冲锋在前,崔成忠部殿后,那武英乃骁勇之将,擅突袭,长火攻。按照武英的计划,攻了白豹城,还能回柔远寨接着喝酒!
不想此次白豹城竟然是个硬骨头,这安插在宋境内的一枚钉子,那西夏人可能高枕无忧?白豹城内看似平静,早有重兵把守!武英一阵恼怒,心内骂道,“这帮龟孙子,坏了爷爷的好事,赶不上回去吃一顿热饭!”
但听得城墙之上有人大喝:“来者何人?”
武英啐了一口,我呸,谁跟你自报家门,打就是了。扭头对崔成忠说道:“崔兄弟,就看你的了。”
崔成忠意会,当下便笑道:“武英兄弟,信崔某便是。”
言罢大手一挥,身后弓弩手齐上,但听得城墙之上无数呻吟。趁着这当儿,武英率众兵分两股势力,一边兵士架起云梯,云梯底部设计为四面有屏蔽的车型,外有生牛皮加固,内有兵士棚内推车,而崔成忠部队在外掩护,武英手下军士,攀爬竟是比往常还要快。另一边兵士则用钩索,甩到城墙峭壁,士兵攀援而上。
那白豹城守将系西夏大将张甫之旧部,名唤张玉德。此人私心极重,用人唯亲。乃至这白豹城一城,张姓者众,均与张玉德沾亲带故。上至指挥史下至都监、团练皆张姓,现下这张氏一家,遇到武英这般不讲道理的宋将,也活该是倒霉,虽说西夏军队实力不弱,但后有崔成忠弓弩强劲,前有武英攀援而上,勇猛异常,抵挡了约莫一个时辰,终究是让宋军登了城,开了城门。
城门洞开,仍无胜算。令武英与崔成忠吃惊的是,这白豹城内小番无数,入城之后,四面皆兵,两队人马立即陷入夏军夹击之下,片刻喘息不得。
那张玉德在城内大笑,“宋贼小儿,今天爷爷让你们有胆子进来,没机会回去。”
武英与崔成忠俱悍将,被张玉德一番羞辱,岂能善罢甘休。二人对视一眼,仍依了前事商议,武英冲锋,崔成忠殿后,四面番兵合围而来,武英杀出一条血路,不想前面迎头一队人马,武英大惊。你道这队人马首领是谁?竟然是吐纳族王子吐纳胡色拉。那武英哪里识得什么胡色拉,一心只恼这些小番没个血性,轻易便臣服于西夏。关键时刻,竟然矛头对着自己人。
那吐纳胡色拉怎会在此地?这要从那胡色拉之妻金蓝氏说起,这女子乃数月前胡色拉打柔远寨市集上认识的汉女,长得十分标致。原是在柔远寨买菜户口的农家女子,被那胡色拉看上,做了个小妾。按理说,这山鸡成了金凤凰,攀了高枝以后就该消停度日,不想这金蓝氏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自打进了吐纳阿布达家的大门,这一门就没安宁过。金蓝氏先是撺掇胡色拉继位,见那阿布达防范心理极重,便又拉着阿布达跟西夏合作,先是从换马开始,做点小生意,胡色拉头一个月尝了一些甜头,后面便听了金蓝氏的话,慢慢向那西夏人靠拢,这次白豹城之围,也是胡色拉听了金蓝氏的话,先向张玉德通风报信。
胡色拉早有夺位之心,而张玉德则是最好的靠山。那胡色拉本就是好色斗狠的角色,哪里经得起金蓝氏那婆娘的一番撩拨,不几日便与白豹城这边打得火热,只可惜那老酋长吐纳阿布达黄土都到脖子了,还蒙在鼓里。
现下,胡色拉率部落重兵见得武英,分外眼红,更有立功之心,冲锋在前。胡色拉虽是纨绔子弟,但天生神力,双手各抡一铜锤,合力约有200余斤,但在胡色拉手里,便如小孩手里的花灯一般。
此刻,这天生神力的胡色拉,目标直指武英,武英亦不是等闲之辈,跟着任福,南征北战,更是火烧后桥寨,西夏党项山寨闻得武英之名,无不丧胆。
胡色拉遇到武英,算是棋逢对手,一双铜锤遇到武英一杆铁鞭,电光火石。武英与胡色拉打斗正酣,胡色拉双锤勇猛,狠似雷,快似电,武英一杆铁鞭,稍微一沾,便是皮开肉绽。
却说二人以强敌强之时,崔成忠被一群番将团团围住,以一敌十。那白豹城内,番兵重重,如潮水一般重重叠叠。莫说是普通士兵,饶是武英和崔成忠都南征北战,亦有些忐忑。
正混战胜负难辨之时,忽听得城外锣鼓喧天,厮杀声阵阵。武英心下一松,喜上眉梢,知是任福与徐硕大军已到,顿时浑身的劲儿。而那胡色拉亦听闻城外号角由远及近,不由地烦乱,慌了阵脚。武英瞅准一个破绽,扬鞭而下,正中胡色拉门面,便是血流如注。武英岂肯罢手,抬手又是一鞭,扫在胡色拉人迎穴处,那胡色拉顿时气血滞留,神志恍惚。被武英一鞭扫落马下,混乱之下,战马践踏,可怜一部落王子,落得马踏如泥的下场。
大军一到,宋军气势备受鼓舞,气贯长虹,一气呵成,武英并不罢手,趁着前面大军压境之时,在白豹城内放了一把火。这一烧不打紧。将隐藏在城内的西夏商人,官宦人家,甚至投靠西夏的小番将领都“熏”了出来,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守将张玉德想从城中暗道逃跑,结果被浓烟熏得几乎昏死过去,被武英生生从暗道中给拉扯出来,跟他一起的还有一妙龄女子,本道是张玉德的家眷,待捆了才知竟然是那胡色拉的小妾金蓝氏。
整座白豹城是片甲不留,待火快烧尽之时,那西夏援军才姗姗来迟。徐硕并不恋战,当下与任福商议,任福先率大军离去,徐硕领2000兵马与那援兵周旋。任福心内不安,这西夏援军亦是冲锋主力,而徐硕仅2000兵马,怎能相抗。
“任福哥哥,你就去柔远寨摆好酒席,等弟弟的凯旋。”
那西夏援军,领军大将不是别人,正是此次三川寨袭击之先锋嵬名聿正。原本西夏几路大军都忙于进攻镇戎军,与那宋军僵持不下。这一厢却惊闻白豹城陷落,军师张元也慌了神,忙派嵬名聿正前往白豹城援救。嵬名聿正原本守在刘番堡,宋军兵力最弱,嵬名聿正大军抽离,损失最小。但是,这4000大军紧赶慢赶,到了白豹城也是晚了,远远便见浓烟滚滚,嵬名聿正暗叫不好,而他身后大军更是士气低落。
那徐硕便是算准了此时夏军内军心涣散,人心惶惶。便是将旗下军士分了四路,一路马踏尘烟,另外三路分别从东、北、南奔踏而来,趁这烟尘,后面的军士一到,前面的军士退下,前面的军士再原路而上,方才的军士又退下,如此循环往复,把个嵬名聿正唬得是一愣一愣。
那嵬名聿正一向沉稳,不打没把握的仗。心下嘀咕着,这白豹城眼见得是没救了,原本也就是个从宋境内抢来的寨子,今日就算他们抢了回去,也没什么大损失。若是跟这大批宋军抗衡,也不知对方到底多少人马。而现在镇戎军还久攻不下,不若保存兵力要紧,想到此,便是大旗一挥,一声令下,率4000兵马打道回府。竟然是双方都未伤一兵一卒,大家趁着东方露出点鱼肚白,打了个照面,都各揣着自己的小算盘,领着大军各回各的寨,各找各的主去了。
却说任福大军回了柔远寨,添酒回灯重开宴,好不热闹。可怜那吐纳族族长阿布达一个朝夕,便失了儿子,还蒙在鼓里。这一干小番族长陪了任福父子又喝了几盏,才战战兢兢地告退,那阿布达回了自家山寨,才知儿子胡色拉投了西夏,命丧白豹城之事,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一面后悔没将儿子带去柔远寨赴宴;一面又恨胡色拉没个远见,竟然瞒着自己投了西夏,定是金蓝氏那个婆娘捣的鬼。心内又恨西夏,又恨金蓝氏,更是想到这辛苦积攒下来的吐纳族基业,竟是没个后继之人,不由地气急攻心,昏死过去。
白豹城失守,夏军意欲何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