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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回 悼甥男悲恸生异心 忆同袍当街苦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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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驭疆因外甥陆飞扬在校场为徐硕一剑斩首,那李驭疆夫人闻讯悲恸不已,连日卧床。那陆飞扬原本是李驭疆妻舅之子,怎奈父母早亡,李驭疆夫妇膝下无子,只有一女。便将这陆飞扬养于身边,视如己出。李驭疆也对这外甥给予厚望,不论是刀枪剑戟,还是纸墨笔砚,都学了个遍,虽不算精通,但是通了个七七八八。那陆飞扬年纪尚轻,却也在军中讨了个节级,虽说有李驭疆的因素,但其尚算争气,入了军营以来,上阵杀敌,还是军中操练,从未出什么岔子。

    不想就这次徐硕操练,竟然因为腹泻一事耽误操练,坏了军纪,白白送了一条命。

    李驭疆五脏俱焚,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希望生生破灭一般,连日来如同幽魂一般。亦不管徐硕有甚军纪,将那陆飞扬灵柩带回别院,灵柩存于堂前。焚烧纸线香烛,燃长明灯,举家上下皆戴孝。

    陆飞扬平日虽不跋扈,但个性确实张扬,可谓人如其名,本就一派神采飞扬之风,因此,军营内喜的人喜,恶的人恶。喜的人并不顾及陆飞扬到底是怎么个死法,都一身缟素,前去祭拜。即便是军营内,亦有人烧纸拜祭。

    却说那王乾志一向与陆飞扬交好,飞扬死,王乾志放声大哭,待陆飞扬停丧三日,出殡之日便早早在县城主街守候,待飞扬灵柩经过,便与一众交好兵士,银装素裹跪于街心,放声大哭。那王乾志口中吟道:

    落日照古戍,苍烟黑水流。

    悼君伤恻然,泪冷祭沙州。

    跟随其后的一众将士纷纷落泪。那李驭疆闻得王乾志口中吟唱,亦是禁不住一番热泪。心内五味杂陈,对那徐硕是咬牙切齿。

    正待起步,忽见人群中身形一闪,走出一众军士,俱缟素。为首之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往那脸面上一瞧,正是一剑要了陆飞扬命的徐致澄徐硕。那李驭疆毕竟出身将门,亦知礼数,虽是心内愤懑,却也有礼有节,对着徐硕深鞠一躬。

    徐硕忙上前搀挽扶将,“李将军,您受苦了!请受徐硕一拜。”说罢便行叩拜之礼,那李驭疆赶忙还以丧拜礼仪,并不失周到。

    那李驭疆手下一众李家军却见徐硕领了众将出现,心下顿时一惊,不想这徐硕竟然有此胆量,竟在这当口当街拜祭,真是大有挑衅之意。李驭疆从旁家将李敢手中紧握刀柄,欲杀徐硕。却见旁边李汉带剑相随,亦是心有顾虑,不敢贸然动手。

    徐硕对着陆飞扬灵柩拜了三拜,“陆兄弟,大家同袍一场,你泉下有知,便助我肃清奸贼。”说罢,便吟咏一曲《诗经》中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李驭疆在旁,听得徐硕吟唱,又念及陆飞扬生前种种,不禁放声大哭。

    待得安葬完毕,已近酉时。李驭疆怏怏回府,李敢等一众将士则回军营待命。近些时日,李驭疆均告假在家,想到甥男之死,便是心灰意冷,对前方战事亦无甚斗志。

    甫一回府,李驭疆便去了夫人房中,那李夫人乃李驭疆原配,其娘家乃浙江陆氏一族,系商贾大家。这李家军需,多有从陆家寻取支援,因此,这李驭疆对夫人敬重有加,即便是膝下无子,亦不敢贸然纳妾。

    却说这李夫人因了外甥之死,一时间气血逆乱、阻络蒙窍导致猝然昏厥。现下虽有大夫医治,依旧腑气难畅,卧床不起,更是连陆飞扬出殡亦不能同行。亦是因此,整日啼哭。

    李夫人一见李驭疆,听了他对出殡情形的一翻描述,又泫然欲泣。李驭疆连忙安抚,端茶低递水又忙活了好一气,才算是将夫人哄好。夫妻二人正言语间,忽的夫人脸色转白,蹙眉道:“你回来我又想到飞扬,一时又是气又是伤心,倒是把正事给忘了。”

    “什么正事?”

    那李夫人立刻屏退左右,正色道:“我且问你,这飞扬的死,你心里恼是不恼?”

    “夫人此话怎讲?”

    “不瞒你说,这几日我心内是五味杂陈,你说说,咱们李家为了这大宋朝是尽心尽力,叔叔李士彬和你堂兄李怀宝皆被俘,生死未卜。这金明寨的烂摊子,皇帝不交给叔叔的另外两个儿子李怀义、李怀矩,独独交给了你,夫君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夫人,这官家用人,自当有他的考虑,而且我与怀宝哥哥年纪相仿,而怀义、怀矩尚且年幼,怎生能挑起这个重担?而且皇上对我李家有恩,不仅追赠叔叔父子二人的职位,也提拔了两位兄弟,夫人何来不满?”那李驭疆蹙眉,觉得这妇人一向只知操持家务,怎的今日想法如此之多?

    “夫君此言差矣。官家是有官家的考虑,我们也该做个明白人。你看看,官家将叔叔的两个儿子,你的两位堂弟提拔成了左侍禁,看着好像是保护李家后人,实则是在削弱我李家的势力,偌大的金明寨,不让你两位堂弟插手。单单指派了你来接手这么个烂摊子,说起来,这皇帝打得是什么主意,夫君你心里明镜儿似的。他是不敢再让怀义、怀矩插手,把他们调得远远的,你对金明寨完全不熟,那叔叔旧部你说有几个是对你服气的。而且夫君你的性格懦弱,不如怀宝哥哥他们仨兄弟性子刚强,他让你继任金明寨主帅之职,又派出个徐硕前来。但是那徐硕是什么人?那刘平又是什么人?虎狼之将!徐硕初来乍到,便拿我飞扬开刀,以儆效尤,合着我李家人就成了他杀鸡儆猴的一只鸡了!”那李夫人越说越气,一时间痰迷心窍,咳嗽剧烈。

    李驭疆听闻夫人此言大惊,一面伺候夫人喝了水,一面安抚其情绪,口中却道:“夫人,你老实告诉为夫,这话是谁跟你说的?你一向在家操持家务,精于女红,琴棋书画,哪里来的这么多朝政理论?

    “你也别嫌我一妇道人家言语卑微,这飞扬的死,令我心灰意冷,我又不是目不识丁的寻常女子,想我陆家,虽事商贾,却也是书香门第,你真道我连这点情势都瞧不出来?“

    “不是瞧不出来,而是瞧出来了,这也不是夫人您会说出来的话,定是有人教唆。”

    “夫君,你莫要言及左右,我且问你,难道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大宋朝卖命,眼看着李家心血一点点被消耗掉?”

    “夫人你这话是要被杀头的呀,此言大逆不道。你怎么一点不知分寸。”李驭疆神色渐变,料定夫人有人指使,心内不禁忧惧,厉声道:“夫人,此话莫要再提。若是因了飞扬一事,与那徐硕翻脸,无异于以卵击石。徐硕背后是谁?是范仲淹,是大宋朝。你若是觉得我用手里仅存的李家旧部就能跟他抗衡,那真的是小看了宋朝的官家。更何况,你看看现在金明寨是什么样子?山河破碎,百废待兴,难道你就不能养精蓄锐,培养势力,以待时机吗?”

    “现在就是时机!”

    正说着,自屏风后走出一人,李驭疆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府中的烧火丫鬟蓝玉。要说这蓝玉,倒不是李驭疆贴心家奴,来府上两年,只是这蓝玉有个绝活,烧得一手好菜。当年夫人在大名府灵杰庄吃饭,偶得一道“煿金煮玉”,夫人是临安人,打小便吃这道“煿金煮玉”,不想在大名府竟然有比临安做得还地道美味的“煿金煮玉”。其煿金,炸的金黄,口感酥脆;煮玉则清淡爽口,自那金黄的酥脆的春笋之中流出温热的玉色笋粥,味道清新回甘,脆中带着软糯,竟是比临安春笋还多了几分甘甜。

    夫人当即便叫了店家,定要见见这“有一手”的庖人。不想所见竟是一女子,相貌虽平淡无奇,却兀自带有一股清新之气,夫人当下便是欢喜。问及这庖人所擅长的烹饪菜式,不想竟无比贴合夫人的江南口味。当下夫人便跟灵杰庄掌柜要了人,银子自是不在话下。

    自打出了灵杰庄,蓝玉便一路跟随夫人左右,原本夫人跟着李驭疆宋夏边境奔波,饮食不能调和,久而久之,胃肠隐疾,食欲不振。那蓝玉一到府中,不论什么材料,均可变着法儿地做出江南口味,深得夫人欢欣。

    正所谓,抓住一个人的心,要抓住一个人的胃。

    抓住夫人胃的蓝玉,虽说是个烧火丫鬟,却在李府地位不可撼动。此刻,自屏风后走出,李驭疆竟然不由地感觉到她身上那迫人之气势。

    此刻,哪怕那李驭疆再迟钝,也知道这蓝玉绝非普通的烧火丫鬟。

    “当年我叔叔李士彬便是被西夏诈降之军从中作梗,一举溃败。不想这西夏探子遍布我大宋南北,就区区一烧火丫鬟,都是那李元昊之喽啰,今日李某真是大开眼界。”

    李驭疆出言不逊,但那蓝玉并不气恼。

    “老爷,何须恼我是个喽啰。若是你李府,你金明寨是铁桶一个,任我大夏多少喽啰亦是无济于事。而今,你金明寨李家军已然式微,宋朝皇帝派了一个白脸小将,不费一兵一卒便要了你外甥的命,接下来就是要你李家军的兵权了,老爷,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蓝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但是你听好了,徐硕要了我飞扬的命,那是我跟他之间的恩怨。而金明寨跟你大夏之间,那是国仇家恨,休得用我飞扬的命来游说我李家倒戈,为你番贼卖命。”

    “老爷!夫君!”那夫人卧在床榻,听得此话,不住摇头,“你不念及飞扬的命,也要考虑我们李家的安危啊。”

    “李家安危?若非番贼来侵,我李家百世安稳。”

    “老爷,此言差矣。”蓝玉对着李驭疆摇头蹙眉,“老爷,若非是宋廷有亏于你李家,我大夏也无机可乘。您想想,从三川口一战始,那宋廷对于你李家有何应援,李将军危难之时,来接应的是范雍?还是刘平?战后金明寨重建,您勇担重任,但是朝廷给了你什么?给了你一个前来替代你的小白脸。李士彬父子尚在兴庆府,朝廷可有援救计划?大宋皇帝除了安抚家人之外,可有实质性的举措?老爷,你可要想明白了啊,这李士彬的今天,也有可能就是您的明天啊。”

    “你到底是谁?”

    “老爷莫有疑虑,我乃汉人,本姓江,名瑾瑜。我原本是开封府乐坊艺伎。所幸得高人指点,归了大夏。”

    “乐坊艺伎?我见你举止不俗,怕不是艺伎那么简单吧。”

    “老爷何须多问。”

    “唐时白乐天有诗云,春来江水绿如蓝,而瑾瑜,本义为‘玉’。你能取名蓝玉,这般文化,非寻常女子可比。你到底是谁?”

    那蓝玉淡淡一笑,“老爷不必追根究底。蓝玉不过是一命运多舛的女子而已,家父不幸卷入范吕朋党之争。想那吕夷简,乃太子国师出身,而范仲淹当朝宰相,所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吕范二人现如今,官复原职,吕夷简甚至被范仲淹举荐再度把持朝政。而我父亲呢?却早已魂归黄泉,这有何天理。”

    “莫非你是平江军……”

    那蓝玉当下打断李驭疆的话,“老爷何须追根究底,江瑾瑜已死,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大夏国密探蓝玉。”

    “方才你所谓高人又是谁?”

    “迟早有一天您是会知道的。老爷,正所谓‘儒生俗士,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您何必抱残守缺,今日是飞扬少爷,他日可能就是您了。”

    “蓝玉,李某明白你的心情和选择,但是大宋并未对不起我李家,于情于理,李某无法……”

    “老爷,大宋是不是对不起您李家,您心内应该比蓝玉更清楚。”

    李驭疆听闻此言,心下不由地一股悲凉之意涌起,校场上陆飞扬的苦苦求饶,徐硕不可一世的表情浮现眼前。一时间胸中积郁,吟出几句诗道:

    难破迷云太阳孤,镜留雪鬓壮志无。

    骨肉相离隔千嶂,仓惶愧称大丈夫。

    蓝玉听得此诗,又见李驭疆面有犹豫,正要言言语,被夫人一把拉住,后者使了一个眼色,情知那李驭疆心头壁垒已去,徒留挣扎而已。

    果然,沉默良久,那李驭疆再言语时,先前气势已颓然大半,“蓝姑娘,李某想听听你的计策。”

    不知李驭疆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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