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格格
永寿宫。
“娘娘,线还要绷得紧些，要缠的平整……”
褐色衣裳的姑姑手把手的指导着，仪敏神色专注目不转睛的按照对方的指使做着，青梅几个大气不敢喘的站在一旁。
“娘娘,”突然有个小宫女进来禀报,“张贵人来请安了。”
分神间，手一抖,缠到一半的花瓣就落到膝上,丝线也散乱了。
众人“……”
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失败了十几次的主子的表情。
“哎。”看看她,又看看旁边一堆的失败品,卓沅叹了口气。
仪敏：“……”
脸都涨红了,仪敏想说些什么找补一下，却发现能找的理由之前都用过了，梗了半天的脖子,终究还是耷拉了下去。
拿起帕子,给她擦去额头的汗珠,卓沅安慰道：“算了算了,我也没要你亲手做啊,你就像上次一样,画好样子,再给下面去做就是了，做什么这般为难自己。”
把面前的丝线材料往旁边一推,仪敏郁闷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生辰礼吗，谁知……”
谁知你今天突然就来永寿宫,还‘人赃并获’逮个正着，谁知她还是高估自己的动手能力……
摆手让人把东西都撤下去,调节好情绪，这才道：“把张贵人请进来吧，小心些。”
大着肚子的张贵人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悠悠的走进来，见到温嫔和贵妃就要行礼，被仪敏免了。
她敬畏的看着对方硕大的肚子，指着一个铺了厚厚一层软垫的椅子笑道：“你怀着身孕，不必多礼，坐吧。”
张贵人坐下后笑道：“娘娘今天瞧着格外精神些。”
众人心想可不是么，刚刚还气了一通，能不精神吗？
又见张贵人把目光落在坐在温嫔旁边的贵妃身上，用十二分的恭敬说道：“原先一得知贵妃在此，本该立马来拜见，只是妾身子笨重，出门费了些时间，这才姗姗而来，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不知道是不是一孕傻三年，还是张贵人怀孕后有些飘了，此话一出，不仅坑了一把同住永寿宫的苏答应，还有种炫耀肚子，和越过温嫔捧贵妃的意思。
卓沅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好半响才道：“本宫有什么好见怪的，本宫是来看望温嫔的，又不是来看你的，怎么？张贵人难不成不知道？”
身为贵妃，就算对方怀着龙胎，卓沅也是该怎样怎样，她撇开视线，“那在这点上，张贵人可真该学一下苏答应，能不出来讨嫌，还是不出来的好！”
笑意僵在脸上，张贵人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想捂住胸口又不敢招惹贵妃，脸憋得通红。
预产期就是这几天了，兢兢业业七个月，仪敏也怕这临门一脚出岔子，便打着圆场道：“你也就这几天了，自己注意着些，请安就一概免了，这孩子心疼额娘，这会儿的天气，坐月子也不难受。”
有人搭□□，张贵人也不敢和贵妃犟，连忙顺坡下驴，温顺的笑着，“谢娘娘仁慈，妾定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
又看了一眼二人的脸色，低头细声道：“既然两位娘娘还有事要叙，妾就不多叨扰了，就先行回屋了。”
等她出去后，卓沅皱眉，“阿敏之前不是免了请安吗？”
仪敏郁卒，“我何止免了请安，我一开始就没让她请过安！”
卓沅眼睛眯起来，“她这几天都是这样？”
仪敏点头，她无奈道：“这一个月她都是这样，每天中午来请一次安，怎么劝都不听。”
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又大着个肚子，底下人不好拦着，她口口声声都是表达对温嫔娘娘的尊敬，不让她请安她心里不安，仪敏很是糟心了一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意折腾孕妇呢！
现在是二月，原先皇后免了请安之后，仪敏便只让下面的小太监一天只扫一次雪就行，也是怕他们受寒生病。
可张贵人这样一来，也只能给她专门清出一条道来，还要找人看着，免得落上冰雪，就仪敏知道的，就有两个小宫女扫雪的时候沾了寒气，很是病了两天。
为此，仪敏还特意让小厨房熬姜汤，让永寿宫的宫女太监每天都喝上两碗，毕竟宫女太监是请不到太医的，生病除了自己熬些药，就只能捱着了。
见她这副样子，卓沅冷哼一声：“她想的还挺远。”
仪敏叹气道：“所以我也没和她多计较，她无非就是怕我抱养她的孩子罢了，可这也不是我说不抱就不抱了，宫规在上面摆着呢。”
清宫里嫔位以下的嫔妃是不能自己抚养孩子的，必须抱由主位抚养，之前满宫庶妃也就算了，可如今有了主位娘娘，自然要按照宫规来走。
而且，若是公主还好些，可以养在后妃宫里，可要是生了个阿哥，未免长于妇人之手，满百日之后就得抱到南三所，生母养母除了逢年过节，也就只能每十日见一次。
便是荣嫔生的四阿哥，和惠嫔生的五阿哥，不也一早就抱到了南三所，便是早夭的嫡子承祜都不是例外。
仪敏对张贵人既是同情又是心烦，同卓沅小声抱怨道：“我也不想养她的孩子啊，这弄得我像是个抢孩子的恶人一样。”
“我都想好了，若是阿哥便算了，若是格格，到时候就在东配殿开一间屋子，配上乳母嬷嬷，张贵人若是想过去看着，我也不拦着……”
她苦笑，“我也和张贵人说过，她看着松快了些，可还是有所担心，日日要在我面前侍奉，我之前也问过太医，太医说她孕中多思对孩子不好，我宽慰不得她，便也随她了。”好歹有事情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张贵人天天跑她这儿，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能做的都做了，宫规又不是她改得了的。
卓沅握住她的手，“原先的大格格，是在张贵人膝下养的，当时佟妃名义上也是庶妃，储秀宫明面上无主位，自然没有抱养一事，她这是心有落差了。”
仪敏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怀孕前不是这样的，到底还是一颗为额娘的心罢了，我想着还有几天便要生了，也不想与她多扳扯。”
左右最多就半个月了，咬咬牙就过去了。
“接生嬷嬷、太医、乳母嬷嬷都备好了吗？”卓沅虽然没有生产过，可替皇后打理宫务的时候，也安排过几位怀孕的宫妃，比仪敏业务熟练许多。
仪敏扳着手指头说给她听：“两个接生嬷嬷半月前就住在后殿了，太医院那边安排了两位精通妇产的太医，两班倒，保证无论何时都能有个太医留守着，乳母备了两个，嬷嬷也是两个，都在东配殿住着了……”
这也是张贵人赶上了，宫里孕妇就有四个，其中还有一个是皇后。
在后宫里，便是孕妇，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好的医资理所应当的聚集在坤宁宫，其次便是荣嫔的钟粹宫，轮到张贵人和兆佳常在的就差一等了。
能排出两位妇科太医，已经算是看在张贵人临近生产的份上了。
卓沅也并不奇怪，她颔首道：“并无不妥，阿敏且放宽心，张贵人也是生养过的，必定是心里有数，不会伤了自己的身子的。”
“我知道，人事已尽，我问心无愧，剩下了的我也管不了。”
从头到尾，她也不过是顺着本心，秉持着礼让孕妇的心态罢了，不然她一个主位娘娘，还真能给张贵人烦成这样？就是她不成，路姑姑几个也不是吃素的！
卓沅最喜欢看她这副坦荡样子，笑眼弯弯，“阿敏有古君子之风。”
仪敏低笑，哪里是什么君子，不过是她始终记得在现代受到过的教育，记得父母教导的善良和与人为善。
人生最开始的二十二年，在她身上留下抹不去的印记，而她也不愿将之彻底舍去。
……
东配殿。
回到自己屋里，张贵人才惊惶道：“我说错话了！”
琴雨也无奈的很，“小主方才的确不该那般说，宫里皆知贵妃和温嫔关系极好，也不是没人挑拨，可两位娘娘的交情还是一日比一日深。”
张贵人懊恼不已，“我说话时没过脑子，真的没有挑拨之意。”只是心里存了对温嫔的戒备，说出口的话，便带出来一些，不想却惹怒了贵妃。
“小主，温嫔娘娘不是说了吗，她无意分离您和小主子，再说，温嫔娘娘那般年轻，日后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很不必抱养咱们小主子的。”
张贵人孕中泪腺格外敏感，泪珠一颗颗落下，“我心里何尝不知，这些日子娘娘对我也是格外宽和，几多安慰，我不是不感激的……”
“只是，我只要一想到我的孩子要唤别人额娘，我这心里就难受的很……”
她拿帕子拭泪，哽咽道：“琴雨，太医一告诉有孕，我就觉得是我的大格格又回来了，我没和旁人说过，但心里就觉得这是个小格格……”
想起那位养到三岁，能跑能跳的大格格，琴雨心里也有些难受，却还是拍着她家小主的背说道：“说不准就是个小阿哥呢！”
这宫里格格生的再好，也比不上阿哥啊。
……
傍晚，下起了小雪。
仪敏站在窗边看了眼，说道：“阿沅今晚就歇在永寿宫吧，天黑又下起了雪，这样回去，我不放心，上次给你新做了衣裳还没给你，正好这次换上。”
又对桑若几个说道：“青梅她们那边还有几间空屋子，你们今夜就将就住一晚吧。”
卓沅含笑点头，便让桑若几个先跟青梅去屋子里认个门，她坐在里屋的塌上，和仪敏分着吃一盘水晶梅花糕。
“阿敏不喜欢小孩子吗？”卓沅边问着，边咬开糯米皮，吃着里面馅料。
白天她就想问了，她怎么看都觉得，阿敏对张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是真的避如蛇蝎，恨不得有多远走多远。
点心做的小巧精致，仪敏一口一个，“也不算吧，若是抱个孩子来给我逗弄一会儿，我也是喜欢的，但让我养，就不行了，我还没做好养育一个孩子的准备。”
“哦？”卓沅托腮看她，目光沉静温柔，“阿敏是害怕不能保护他吗？”
仪敏想想，“有一点吧，但是我更怕辜负他，我怕我不能做好一个母亲。”
“怎么会呢？”卓沅绕过小桌坐到好友身边，手扶上她的肩，“阿敏如果做了额娘，定是这世上最好的额娘。”
她打心眼里这般认为，语气认真极了。
仪敏握住她的指尖，“孩子哪里是这般好养的，要给他健康的身体，要呵护他的内心，教他自保、教他善良，教他为人处世之道，还要给他好多好多爱……”
卓沅秀丽的眉眼柔软的不像话，这般慎重之言，也只有她这位好友能说的出来。
但她还是道：“可我好想见到一个长得像阿敏的孩子……”轻声呢喃，仿佛在撒娇。
仪敏刚想回一句‘想都别想’，就听到外面脚步声起。
凝神间，就听青梅声音响起，“娘娘，张贵人发动了！”
青梅脚步匆匆，身边跟着的是桑若，“娘娘，刚刚东配殿来人传话说，张贵人要生了。”
仪敏上前两步问道：“接生嬷嬷过去了吗？还有太医，派人去找了吗？”
“接生嬷嬷已经过去了，太医还在路上，厨房里的热水也烧起来了，娘娘莫担心，张贵人那里才刚刚发动，还有好一会儿……”
仪敏道：“派人去皇后娘娘那里通报一声，就说贵妃已经在了，雪夜路滑，请皇后娘娘以自身为重，不用赶过来了，有什么消息，本宫会第一时间通知坤宁宫。”
“再派人去乾清宫通报一声，不用说别的，就禀报皇上说张贵人要生了就行，”至于来不来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看她们都出去，仪敏没有立马去东配殿，而是转过身对着卓沅说道：“外面冷，你就不要出去了，先歇息吧。”
卓沅已经在披外衣了，“你都打着我的旗号劝皇后了，我当然要出去陪你，再说，我身为贵妃……”
话没说完，她就被仪敏推搓着上了床，还把她穿了一半了大氅脱了下来，好好盖上被子，她全程毫无反手之力。
“你可得了吧，这个点，皇上不会过来的，”这点仪敏是肯定的，冬天大半夜的让康熙赶过来，若是皇后、荣嫔还有可能，张贵人就算了吧。
康熙现阶段是个很看重位份家世的人，偏偏张贵人既无位份，也无家世，情分也不算深，还不值得他老人家雪夜里屈尊降贵的离开温暖的被窝。
宫里的孩子，生下之前都是子凭母贵，生下之后，若能平安长大成材，那才是母凭子贵的时候。
抚平她紧锁的眉头，仪敏半哄道：“你就在屋里好好休息，我只需要去镇个场子，不会有问题的……”
卓沅面露纠结，“可万一……”
“没有万一，就算有什么，你又不是太医，去了也不能改变什么，还要我分神担心你的身体，别忘了你那风寒才好没多久……”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卓沅留在了屋里，仪敏这才披上厚衣，往东配殿而去。
路上刚好撞上匆匆而来的太医，没给他行礼的机会，她催促道：“别多礼了，赶紧过去看张贵人要紧！”
从正殿到东配殿的路打理的很干净，并没有多少积雪。
杏儿提着灯在前面试路，两边是玉兰几个，团团把仪敏围在中间，青梅绿柳分别扶着她的一侧胳膊，保证不会滑倒。
廊下挂了灯，灯火微黄，离得近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冷风飘过来。
快步来到产房外，凝神半天，没听到什么动静，焦急间，看见一个宫女端着水盆出来，仪敏来不及多想，捉住她的手臂就问道。
“里面怎么样了？张贵人还好吗？怎么不见动静？”
那宫女诚惶诚恐的道：“回、回娘娘的话，小主还、还在攒着力气……”
青梅也在旁说道：“接生嬷嬷和太医没出来禀报，那就是没有大事的意思，娘娘别担心。”
知道是自己反应过度，仪敏放开抓着小宫女的手让她去忙，绕屋子走了两圈，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在坐到软椅上，紧张的扯着帕子。
苏答应是这个时候来的。
她一行过礼，就非常自觉的站到仪敏身后，为她捏起肩，口中安慰道：“姐姐无需担心，张姐姐是生养过的，此番定然母子平安……”
“你怎么也来了，”止住了苏答应的动作，仪敏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衣裳稍有凌乱，一节衣领还露在外面，就知她是从床上爬起来的。
轻拍她的手臂，仪敏说道：“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外面落了雪，你记得从回廊绕着回去，别受凉了。”
苏答应浅笑，“我留下陪姐姐。”
仪敏替她理了衣领，沉声道：“听话，回去吧。”
苏答应一向性子软，见她面容严肃，就算心里不想，却也不敢不听，只得依言而去。
等她走了，仪敏也沉静下来，对着绿柳吩咐道：“今夜大家怕是都折腾的厉害，你去吩咐小厨房，明天一早炖些骨头汤，再去太医院拿一些防风寒的药材加进去，姜汤日夜备着……”
“奴婢记下了。”
……
夜深了越发寒冷，屋里光炭火就点了三盆，仪敏按着脑门，困得要死，全靠浓茶醒神。
从张贵人开始发动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派去坤宁宫和乾清宫的太监都回来了，康熙不出意料的没来。
产房里除了脚步声和接生嬷嬷引导的声音，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仪敏悄悄又打了一个呵欠，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坐麻了的双腿。
不想刚一站起，就听到一声婴啼！
猛地回头！
酸麻的腿差点没站稳，被青梅眼疾手快的扶住。
仪敏顾不上这些，疾步走到帘下，和出来报喜的接生嬷嬷迎头撞上。
刚想问话，出口的速度却没抢过对方，只听那接生嬷嬷喜气洋洋道：“恭喜娘娘，是个小格格。”
与此同时，仪敏的声音刚好落下，“张贵人怎么样了？”
接生嬷嬷一愣，但她也是见多识广反应极快，立马回道：“回娘娘，母女平安，张小主并无大碍，已经睡过去了。”
仪敏先是松了口气，又迅速生出一丝怪异之感——这怎么像丈夫在等产房里的妻子一样？
呸呸呸，才不抢康熙的戏份。
她立刻端庄了起来，摆出一副主位娘娘的雍容之色，矜持的笑道：“此番张贵人顺利产下格格，几位婆婆和太医都功不可没，绿柳……”
绿柳便抱着一托盘的荷包出来，先拿出两个绣碧桃的分发给接生嬷嬷，又拿出一个绣兰花的送给太医，剩下的都是些没有绣纹的，都散给了忙碌的宫女太监。
“稍后，还有谢礼送到各位面前，今晚却还请大家都精心些，不要出什么岔子。”
众人得了赏，自然连连应是。
仪敏也没落下那位没到场的太医，当着众人的面，让绿柳明日送赏的时候，记得也给那位太医送一份，以谢这段时间的辛劳。
至于荷包却是没有的。既没有出场，给什么出场费。
孩子一生下来，仪敏就不困了，她精神抖擞的跑到产房里看了一眼张贵人，见她面色苍白的睡在床上，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
声音放的很轻，对琴雨问道：“没什么事吧？”
琴雨也是轻声回道：“回娘娘，小主这次生产很顺利，只花了两个时辰，现在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头皮一阵发麻——两个时辰还不多吗？她在外面坐着都嫌累。
仪敏有些敬佩的瞅了一眼张贵人，默不作声的离开了，溜到旁边的小屋子里去看刚出生的小格格。
此时，两个乳母已经到岗了，正站着小床前时刻关注着小格格，见到温嫔过来，连忙就要跪下行礼。
食指竖起，示意她们别发出声音，仪敏轻轻挪步到床前，俯下身去和小家伙打招呼。
刚出生的婴儿都是不好看的。
小姑娘小脸通红，眼睛闭着，毛发稀疏，嘴巴微张，小拳头紧紧握住，看不出像谁。
仪敏轻笑一声，没敢碰她，只用手指虚虚点了她的鼻子，心里默默许下祝福之语。
——健康长大吧，你的额娘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