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他还是不来
「剖白」
给苏可久煎了凉茶,杨烟还要忙碌着装些别的东西,却被他扯住袖子:“歇会儿吧,有事对你说。”
她便搬了竹椅过来,和他并排坐在小院中。
甘姐儿端个凳子作小桌,切了盘红籽黄瓤水晶西瓜。
“是西域传来的水果,林家香铺陆大官人今早送的,哥哥尝尝。”杨烟递了瓣瓜过来。
冰冰凉凉,酸酸甜甜,入口便化成了水。
苏可久边吃却边走神,她到底在京城混出了些名堂。
这些天瞧她伤病的人一直没断过。
她能舍弃得了这些么?
“阿嫣。”苏可久终于开了口,“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杨烟“嗯”了一声,吃了瓜,又吐出籽,存进瓷碟。
“你要不要一起去江南?”
“嗯?”杨烟换了个疑问语气。
“我是说,跟我们一起走,去江南,给你一个家。”
“大哥,你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小家,我怎能天天跟着?”杨烟垂眸,一粒粒数着鲜湿红籽,准备晒干做种子。
“可你之前不是说,若我需要会陪着我。京城人事纷杂,上回差点就……未来指不定还有什么。把你留这儿,我也不放心。”
苏可久想,到底是自己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
他屏息等着她回话,像等待一个判决。
房顶树梢上坐着的黑衣人影也支起了耳朵。
“若是生死攸关,我定会全意奔赴。但现在,你很好,也不需要我。”杨烟终于抬起头来,神情笃定。
苏可久怔忡一瞬,忽地问:“你难不成真要等着他?”
杨烟没有回答,自顾自忙碌起来,翻了翻席子上晾的白玉簪花朵,又拎来水桶,将花朵装进去,再浸酒……
白衣窈窕身形映在昏黄灯笼光下,如她手中初开的玉簪。
本是“雪魄冰姿俗不侵”的高洁之花,果真要沾上凡尘么?
“阿嫣,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执念于什么,离了谁都可以过得很好。他其实没那么重要,对吗?”
苏可久慌了,他似乎能接受韩泠追着她,但不能接受杨烟也给予对等回馈。
只要她同样不动真心,那他还不算输得太过惨烈。
杨烟却摇了摇头:“不是啊,他很重要。”
“既答应了一个人,就得先相信他。”
她又坐回过来:“他让我在闻香轩等着,我就等着。直到他当面给我个回音,就算被辜负,也没什么遗憾。”
苏可久眼神黯淡下去,他不也是这样一直等着等着,最后又被辜负的么。
树影间的黑衣男子心潮澎湃起来,枝叶无风簌簌摇晃一阵。
杨烟似察觉到什么,终于开了口:“哥哥可能不知道,遇见你之前,我已经等一个人很久很久了。”
苏可久瞳孔震动了下,是那块白玉璧么?
“我在掩月庵等了半年多,他没来;胡人来捉我,屠戮了整座庵庙,他没来;我被流民追打时,他没来;夜里伏在冰上过黄河时,他没来;有人要杀掉我分食时,他没来;在七里县门口被士兵拖行时,他没来;你把我送到城隍庙,被师父用幻术吓唬时,他还是没来……”
“我等得花儿开了又谢了,树上叶子长出来又落了,一年又一年,我都十五了,他还是不来。”
“后来,我都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可他就是不来看看我。”
“哥哥,你说时间会改变很多,对吧。我想,既然他不愿意面对我,那就算了。”
“我也不是那种非要附在一棵树上枯萎的藤蔓,我只向前看。”
“但现在,又有一个人要我等他,那我总要再等一下的。”
“等待本身不就已经很动人了么?心里还有相信,还有许多美好期待,甘姐儿不也在等游大哥?我存了好几册《山海异闻录》,知道他还好好的、快意地活着,就足够了。”
杨烟沉浸在过往中,细细拆开倾诉着,不只是说给苏可久听。
既不愿现身一见,总要向他剖白自己曾有过的一片真心。
她无数次幻想他们再相见时的场景,定会扑到他的怀里,抱怨着撒娇说:“你不在时,好多人都欺负我……”
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那便笑着道声再见吧。
苏可久心里像被浸了某种酸溜溜的东西。
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又换了另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他都从未挤进去过。
-
西厢房屋顶树木枝叶间的人却不动了。
他觉出有什么滚烫水渍滑过嘴角,抬手拭去,手指捻了捻。
第二回了吧,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当年的慕容嫣也永远不会知道,在她九岁生辰那天,他带着一身伤痕和头脑中无尽黑暗第一次进入慕容府邸。
他本就不是什么暗卫,而是赤影阁派出的奸细,是枢密使吴雍悬在她父亲头顶的一把刀。
而她,是他捏在手上要挟慕容惟的人质。
但她的父亲却骗她,他是她的“影子”。
他在那个小小孩子背后屏息行走,见她的幸福和欢乐溢满干净的眼眸,如果不是怕被押回阁里继续受训练折磨,他无数次只想立刻捏断她的脖子。
可日复一日的跟随陪伴,他像一块坚冰却无法拒绝向极致温暖的靠近。
直到某个夜晚,刘子恨在房梁上被常年以来的噩梦惊醒,却看到皎洁月光下,那个满脸笑意沉沉睡着的少女,在梦里叫了不是他名字的名字——“阿艮”。
一瞬间他的眼泪滴落下来。
无论如何都弄不懂的情绪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知所措。
而随着她的长大,他一次又一次体验到了欢乐、紧张、恐惧,以及不知何时所起的、从心头到身体的莫名悸动。
这些陌生感受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此刻隐于黑暗中,他无声地笑了笑。
——
听完昭安帝开出的条件,冷玉笙也无声地笑了。
收回封地,交出江南产业。
意味着他不能再私底下往镇北军送物资粮草和兵器。
卸磨杀驴呢。
特意给他封到那里,借他的手敛上一波财,再找机会收回,斩断他和江南士族的联系。
是制衡江南的第一刀。
他还偏得接受,苏毓既已握到贩茶把柄, 不接受就会放在明面上论罪。
昭安帝接了马抚青递来的茶碗,呷了一口,盯着地上跪着的人。
“怎么,你还委屈上了?不是你要跟朕谈条件么?”
“不委屈。”冷玉笙瘪了瘪嘴。
想想这么多年,自己要打仗时被夺兵权,要经营时又被夺财权,父亲反正从不想叫他好过。
父亲拿捏他,不只为限制江南,更是控制镇北军。
他是替舅舅委屈啊,一心为国,戎马半生,还要处处遭钳制。
“儿子的命是父亲给的,您都可以随时收回。儿臣只想提醒父皇,人各为其利,江南士族尤是。要平衡好国之利和士族之利,而非君王私利。”
“混账!”昭安帝面色收紧,骂了一句。
“江南士族数百年根基,非一朝一夕可扳动。西辽内部正乱,若逼得太紧,张家也会像当年您一样,不惜引战来巩固自身。”
冷玉笙眼一闭心一横,到底说了出来,想着不如最后博他一博。
此言一出,昭安帝已然面色铁青。
这个孩子,比他想得要心机深沉太多,若不早早遏制,将来只会坐大。
可……坐大……有什么不好?
威胁太子么……将来太子,能斗得过他?
突然的心惊叫昭安帝身子摇晃了下,马抚青立刻捧了差点跌落的茶碗,又扶住了他。
昭安帝坐到榻上喘了口气,终于问:“你还有什么良策?”
“儿臣有个法子,父皇且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