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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一念好景一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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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君」

    第二日,杨烟去街头多溜达了几圈,买了份小报,又听半斤说了回闲话,便知这段时间她忙着开铺子修铺子,错过了许多事情。

    进士及第三甲入了翰林院,授了修撰和编修,皆是起草诏制、编修史书的文职,按惯例安稳待段时间便能升职或授其他官。

    吴王剿匪立了功,烧了出宫上任的第一把火,还将土匪头头招了安,沿途官吏便照葫芦画瓢,纷纷跟着剿匪屯田充军,未到檀州就引来一众匪兵投奔。

    灵丘山周边州府空出数个职位,嗅觉敏锐的官吏又开始四处活动。

    这节骨眼上,林微之自请降品阶去山脚一处偏僻县城做七品县令,收拾前任留下的烂摊子。

    昭安帝赏识有加,亲诏接见,当场应允。

    苏可久立刻跟上,却是要求南下,去江州赴一个小小通判的任,刚允了林微之,昭安帝不好不应,半推半就也允了。

    待到张万宁也要请求出京外任时,昭安帝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了:“到底给朕身边留一个,探花郎就罢了吧。”

    一折又一折的朝堂戏,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杨烟却琢磨得明白。

    北方多年的匪患短短数日便解决大半,无外是之前不想剿。

    土匪劫了财再分些送给官吏,官吏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来了个要翻账本的,只得先卖力下手剿了,既有功劳能保住职位,又能叫账烂在死人肚子里。

    而以林微之做铺垫,顺理成章去江南,该是苏可久下的又一局棋吧——他准备去做什么呢?

    杨烟边听半斤讲小报,边兴致缺缺地喝茶。

    以前还能有人跟她旗鼓相当“对弈”一番,现在只能一个人独自消化。

    她放下了碗。

    一碗碎茶沫子,到底寒凉了些。

    烟花巷陌却有个号称“眉山不肖生”的风流公子横空出世,字画最近全京城紧俏,非得千两黄金才能求得一幅。

    据传他不只是名妓娄芸芸的裙下客,还是被圈养起来的小白脸儿,尚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半斤却道:“莫不是眉山小胡易啊!”

    杨烟心里“咯噔”一下。

    胡易这般傲气,怎么就和妓女混到一起去了,他又要做什么?

    林微之北上,苏毓要南下,韩泠去了边境,张万宁被圈在京城……

    皆是庙堂新生力量,有什么平衡已在微妙变动了。

    但对京城百姓来说,日子还是如水般平静流动。

    杨烟帮胡九开张了一个小医馆,继续教甘姐儿制香,秋儿便两边跑着帮忙。

    陆文秉来修过铺子后果然没人再来找茬,只有他自己三天两头往闻香轩跑,有时带些糕点,有时提个果篮。

    杨烟暗中支甘姐儿叫来陆文秉的夫人,将他揪着耳朵拎回了家,之后便没再敢过来。

    采芙带了数名官员夫人过来采买,杨烟开了地窖,又奉上新制蔷薇花露和茉莉香膏,人人都订货到了明年。

    月底她还应邀去了卓府为卓凭祖母寿礼表演了幻戏。

    明法科放榜,游允明终于如愿以偿,开始潜心备考“出官试”,甘姐儿每日早午都将饭食端到他的门口。

    总是荤素搭配的,变着花样的饭食。

    有时托盘上还放上几枝清白茉莉或似火欲燃的石榴花。

    ——

    端阳来临时,杨烟收到顺义钱庄跑堂小厮送来的一封信。

    心脏砰砰跳着,她攀到树上才敢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触阅读。

    她只见过冷玉笙写过的一个“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字。

    是工整又飘逸的一笔行楷,运笔有些锋利,字形却端正,落笔又飞扬,矛盾着融于一体,一如他本人。

    信中并未提及他忙了哪些事情,遇到什么困难,是不是累和疲惫,只絮絮叨叨说着一路翻山越岭见到的途中美景和趣事。

    山中天气总是瞬息万变,一会儿飘来层云,一会儿遇到阵雨,一会儿雨过天晴,彩虹便挂在两座山峰之间,如在天空搭起一座长桥。

    走到低洼处,要等到巳时才能见到太阳,而不到申时便落日了,阳光反而成了最珍贵的东西。

    山中偶有群猴作乱,刚巧赶上两个帮派决斗,见一只强壮公猴又咬断了另一只独臂猴唯一的一条胳膊……

    天气渐热,他们赤膊去溪谷中捉鱼,夜里便饮着槐花香茶烤鱼吃,别有一番风味。

    还在一处山顶见到汩汩外涌的泉眼,流水清冽甘甜。

    ……

    杨烟看着看着就笑了,他竟知她喜欢瞧各种光怪陆离的风景,带着她似也穿梭在群山间,一草一木的都流连过。

    但读到最后一句,又笑不出来了。

    -“一念好景一思君,一寸山河一寸心。”

    她觉得心中有些酸胀,眸中有什么在摇晃着溢满。

    口中的舌灿莲花,常常不如笔底的文字有力量。

    再回头去读每一个字,仿佛都悦动着写信人的心迹。

    浓烈的竟叫她有些难以承负。

    她能想象这人是如何得瑟着写下每一个字,偏又故意不说自己在忙啥,叫她出去打听他的“光辉事迹”。

    而他,就藏在信的字句里,一笔一划地拨动她心底的琴弦。

    最后几个字——“殷殷盼复”,落款“韩泠”。

    可她说了不给他写信。

    杨烟将信笺藏入怀中,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

    同一时间,是苏可久的十九岁生辰。

    他领翰林院职务之初,日日兢兢熟悉人事,几乎忘了此事。近日又被授了江州通判,不久便要赴任江南,更是无心于此。

    有人却给他记着。

    寂桐一边哭一边在绣一个荷包,被母亲见着了,又忙得将荷包藏起来。

    知女莫若母,萧夫人不用问也知她在自苦什么。

    情郎一去江南,不知要走几年。

    山长水远的,女子的一双秋水怕不是要望穿。

    萧夫人便去找萧叶山,质问他怎的好容易钓着个金龟婿,为何不留在身边,也好跟大郎有个照应。

    “夫人短浅。”萧叶山只敢这么回嘴,“男儿当图谋建立功业,江南正是功业所在。”

    “我管你‘公业母业’!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你闺女的终身大事你就不管了?”萧夫人伸手指上了他的鼻子。

    “正因是终身大事,才得好好操办。哪家不得提前一年半载做打算,女儿必得风光出嫁。”萧叶山将夫人的手从鼻子上拿下来,握在自个儿手里。

    “夫人,这小子现在毛都没有,你指望他如何养活寂桐?我想着过几年等他立一回功——”

    他话没说完便被萧夫人打断了:“你等得了,你姑娘呢?你不是不知她的执拗性子,难不成叫她枯等几年,白白蹉跎大好青春?”

    “ 万一,万一那苏毓在江南耐不了寂寞又觅她人,你姑娘得忧郁至死!”

    “到时,你的如意算盘都得打空,还半子、半子,半个子儿可都落不了你手上!”

    话糙理不糙。

    人人皆知萧寂桐和苏毓有花钿情缘,若放苏毓自己跑出去几年,回头再成了断线的风筝——

    那不仅女儿名声尽毁,他的筹谋也会落空。

    “欸!”萧叶山拍了拍大腿,忍痛做出决定,“既然早晚都得成婚,不如赶紧将姑娘嫁了吧。”

    ——

    于是苏可久在端阳节前又被老师叫到书房。

    萧叶山送给他一个天大的生辰礼——要为他提前一年行冠礼赐字。

    这礼物不容拒绝,苏可久跪在地上怔忡许久。

    “此去江南,便是入了虎穴狼窝,凶险难料。为师也鞭长莫及,只能靠自己动脑转圜。从今入世,毓儿算是真正成人了。”萧叶山温然交代。

    他拍了拍苏可久的肩膀:“不过毓儿莫怕,既有赵监察顶头在先,圣上又已秘密派高手暗中协助、保护你,定保你安全无虞。”

    “此刻那人也该到了吧。”萧叶山手指动了动,算了算日子。

    “老师,学生不怕,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苏可久重重点了下头。

    熟悉的誓言。

    刚刚他的思绪又回到某个遥远的雨夜。

    一个姑娘的披发剪影映在纸窗上,隔着窗户问他:“苏可久,你害怕吗?”

    他回答她:

    - “只要从的是自己的道,虽千万人,我亦往矣。”

    -“你又怎知我一定是枚棋子,而不是下棋人?”

    现在,棋局角力终于开始。

    那日他在雨中问她:

    -“若我将来入仕,哪天也被贬去天涯海角,你……会跟着我吗?”

    她又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说:

    -“若真遇着阴谋算计、艰难险阻,或真选了赵御史的孤勇之路,只要我还是自由身,定舍命陪君子。”

    ……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他已然入局,可那个说要陪他下棋的姑娘,却不在了。

    ——

    端阳这日,在萧叶山数名下属门生和萧玉何的见证下,尚书老师亲手摘了苏可久发髻的青色系带,给他戴了玉冠。

    苏可久低头长跪,眼泪悄悄涌了出来。

    他在心中同父母对话:爹、娘,我成人了。

    可惜父母没有见着这天。

    “丰圃既毓草木,登高可以怀远。”萧叶山说着,提笔在小厮捧着的托盘纸上写了“怀远”二字。

    展示给他看:“为师给你起字为‘怀远’,此‘怀’非伤怀,是叫你怀有远大抱负,目光也当放得长远。”

    “今后,你也是‘苏怀远’。”

    苏可久又磕了几个头:“铭谢老师赐字!”

    萧叶山叫他起身,把别人都支走,才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下去:

    “既已成人,那离京前就把婚事办了吧,别叫寂桐痴痴等你。”

    苏可久抬眸顿住:“老师,我……”

    “你既已拾了花钿,还能反悔么?”萧叶山有些不悦了。

    “不是。”苏可久连忙解释,“学生薪俸微薄,尚无力给萧姑娘一个家。”

    萧叶山闻言才一笑:“为师不仅不要聘礼,还送你套外宅做嫁妆如何?”

    苏可久的脸涨红了: “老师……学生不能要,既是男人,怎得成家还要老师托底帮衬,我想靠自己。”

    萧叶山反而越看他越满意,倒有点儿骨气。

    “你放心,为师不是要你入赘。朝中为官,面子总得有。先算你赁我的,以后每年还些,还清就好。”

    又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语气亲切下来,郑重托付: “夫妇生活无须奢华,一蔬一饭足矣——只要你待她好。”

    “谢……谢老师!”苏可久知道不能再推,又跪了下去,“我会照顾好她,一生一世唯她一人。”

    “或许该改口了?”萧叶山又问。

    “谢岳……谢谢父亲!”话到嘴边的“岳丈”不能叫出口,他既无父无母,这便是今后的仰仗。

    他未满周岁尚不能牙牙学语时父亲便离世,几乎从不知道“父亲”是什么。

    他终于道出了个从没叫过的称呼。

    萧叶山受用地笑了。

    因男方孤身一个,不需要两家纳彩问名什么的繁琐礼仪,在极快合过八字后婚礼便定在一个月后,苏可久动身赴任的四日前。

    萧府第一回办喜事,登时忙碌了起来。

    借贺喜之机拜访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

    苏可久只像个提线傀儡似的被拎来拎去,试衣,学礼节,接待拜访者,每日离开翰林院就要往萧家赶。

    但至此萧寂桐被禁足在自己的小院中待嫁,他也没再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子。

    可忽的有一天暮色黄昏时,萧玉何神神秘秘地避了人将他拽到家中后院,寂桐便从假山的遮掩中走出来。

    “她说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问你,我拗不过她。”萧玉何无奈道。

    “你们不妨一叙,我来给你们望风。”萧玉何揽了下苏可久胳膊,“但可不要干坏事!”

    挤眉弄眼毫不正经地交代他。

    见着未婚妻苏可久本就脸红,听到这个更是连耳朵也红了个透。

    他随寂桐拐进假山搭出的小径里,昏昏光线下几乎看不清眼前姑娘的面庞。

    但他知道,那是一张蒙了泪的脸。

    大概因为很久没见了吧,苏可久也忘了有多久,从捡到花钿开始算,得有个把月了?

    他一直是持礼的君子,萧叶山不提,他不敢去找她,怕担了轻薄的名声,叫老师又看扁了去。

    非得逼着姑娘主动来见他。

    “萧姑……寂桐,你怎么了?”他轻问,试探着抬手拭去她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捎云垂露,我见犹怜。

    “苏毓,你是不是……不想娶我?”寂桐抽噎着,第一次叫了他名字,“我只想问个明白。”

    “没有,婚期已定。”苏可久摇了摇头,笑着否认。

    “可你明明喜欢的是她,不是吗?”寂桐自己拿出帕子抹干净泪,目光一瞬冷定下来。

    “你骗得我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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