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要……回去看看吗?
「捷报」
“脸皮这么厚么?”杨烟白了他一眼,但还是给他解开了棉袍绳扣和腰带,苏可久懒懒地张开双臂,让她继续帮忙脱下来。
她只把腰带往他脸上一扔,“您还是随意吧,还惯上天了。”说着就要走。
苏可久却伸手拉住了她:“不要走。”
轻轻一带,又要将她拉向自己。
又来这一套!
杨烟却早有防备,只翻了下手腕,鱼一般顺滑地从他手中脱了出来:“你真是喝多了,别乱思忖了,赶紧睡吧。”
吃一堑长一智,她从不在同一条河流里湿两次鞋子。
苏可久赌气一般背过身,不再说话。
杨烟才关了门出去洗了面盆,进了她的西厢房。
进了屋子,淹没在未掌灯的寒冷黑暗里,她才终于失了支撑的力气,脚下的旧棉鞋灌满雪水,双脚已经僵硬不堪。
被雪浸湿的旧棉袄棉裤本已在寒夜慢慢结成冰块,在苏可久的房间又渐渐融化滴出水来。
她只觉自己被入骨的寒凉贴着、追着、浸透着,就像现在她的生活和本不该如此的命运。
慢慢的有眼泪汇在了眼角,她终于感受到了身体尚存的一点温度,才想起去年冬至清晨为自己占卜的卦象,得了“盘桓”“求而往”卦解。
如今果真应了“盘桓”的谶语,但还是心有不甘。
既然心有不甘,那就只能“求而往”。
念及至此,她迅速抹掉还未流出就已渐渐附在睫毛上凝成的小冰凌,边哆嗦边摸索着点灯生炉子,又烧了热水,端过去让苏可久洗脸洗脚。
他却蒙着被子还是不愿搭理她。
“你总跟个孩子一样,知道自己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撑起这个家吗?”
杨烟把装满热水的铜盆扔在他床底下,轻轻念叨了一句。
“我知道了。”
苏可久在被子里闷闷地说:“可不是还有你嘛。”
回到了一贯的无赖样子。
他又在被子里拱了拱,试图隐藏起几乎再也掩饰不住的别扭心思。
杨烟轻笑了一声,无奈地走出门去,并没注意到房檐上簌簌地落了一阵雪,一袭白衣隐在皑皑房顶,此刻又悄悄消失了。
————
“各州县驿站快马正一路向京城和各地传消息,定州收复了!”
腊月姗姗来临时,持续两年的朔北战事终于传来捷报。
一个午后雪晴初霁,出门不久的苏可久却回转狂奔回来,人未至声已先闻。
奔进家门时,他却见杨烟怔愣地立在院中,手里捏着一个没雕刻完成的木制小鲤鱼,眼泪却已经流了满脸。
她脑海中反复盘旋着“定州收复了”几个字,那是心底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所盼,真的到来时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眼泪却让苏可久看呆了,认识她许久,却极少见她落泪。
“你要……回去看看吗?”
有些忐忑,有些忧虑,明明心里替她狂喜嘴上催她回定州,苏可久心里却隐隐怕她真要离开七里县,返回故乡去了。
两人各怀心思,在院中彼此对望。
苏可久本在耐心地等着答复,眼前人却始终沉默着。
他叹了口气,终于是想通了什么,再也按耐不住,只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想哭你就哭出声来,但这是高兴的事。想回家的话我就陪你一起回去看看。”
杨烟徒劳地张了张嘴,倒是想哭一哭的,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巨大的悲喜在心内交织,终于变成止不住的颤抖哽咽。
她开始努力抵抗起伏不止的胸腔,几乎要岔气。
“你怎么了?”苏可久见她只能吸气却吐不出气,几乎要抽搐过去,吓得慌忙松了手,只拼命去拍打她的后背。
杨烟抽噎着弯着腰摆了摆手,才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眼睛里却胀满血丝。
阿艮说过,这是人的某种生理反应,身体告诉你它承受不住了,便要将悲痛塞一些回去。
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缓缓面向西北跪了下去。
低头跪拜了几次,杨烟起身又久久凝视着远处的天空,目光仿佛越过千里山河,飞向两年前的定州城。
————
昭安十二年腊月初一,大雪纷飞中西辽军队逼近颖谷关时,仲义元帅一个月前却被枢密使召去围剿蒙古部落叛乱,带走了镇北军主力精锐仲家军。
子时夜半,在晦朔日相交的黑暗中,浩浩荡荡的辽人骑兵佯装进攻引得守关的几队镇北军追入草原腹地,冰天雪地中辽兵却不知去向。两日后大军终因天寒地冻、粮草供给不得而无功退回。
而趁关内兵力空虚,一支辽人骑兵部队似已得知驻地兵力布控,不及天明便偷偷越了城墙,即使在雪中也引燃大火烧了粮草仓储,流经山麓的鲜水河时值冰冻期,无法取水,几个分部只能合力灭火。
而甩掉镇北军的大部队骑兵只用一个白天便从草原迂回而来,一路几乎无阻地越过颖谷关国境线,又放火烧了山,连夜奔袭定州城。
初一当夜暴雪正凶,定州城楼上只悬着几盏孤灯,紧闭的城门在雪片纷飞的萦绕中隐隐泛光。
竟似预知劫难将至,定州刺史率领守城将士于城上排兵布控,在西辽军队逼近城门时已是万箭齐发。
但久不征战、士兵极少又非精兵强将,还有部分是临时加入的热血男儿,在连弩骑射体力极佳的胡人骑兵猛攻下,他们只苦苦坚持了三天三夜……
三日后,定州城破,多日的大雪竟也停了。
阻兵失败后一千兵士仅幸存二十余人,不愿被俘,俱随刺史于城墙上朝阳初升时向东而跪,在一片洁白苍茫中面朝京城虞都方向挥剑自刎。
胡人挥刀进城时,却发现百姓早已悉数迁走,抢下的只是一座空城。
而当二十几人的头颅覆满血水凝成的红色冰雪被悬于城门檐下,尸身堆在城门脚时,一名汉人女子却身着海棠红盛装,在一个雪夜里匍匐于刺史着战甲的身体上服毒死去。
天亮后来收尸的胡人士兵才看清,她覆着冰雪美丽温柔面庞上仍留着一抹清浅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