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师父,您还没教完我!
「过往」
即便过了很长时间,杨烟回想起那天沽酒,都会感慨自己实在聪明。
涯夫子一开始冷眼相待,表示一心修道绝不喝酒,但杨烟给他把酒壶放在跟前,他却趁杨烟去一边练习彩戏时,偷偷把酒喝了个精光。
这喝完酒的道士却是兴奋异常,突然变得话多,不仅亲自示范表演了几个高超幻术,还倒给杨烟一些他此生或许不打算对人讲的秘密。
他本不是瞎子。
行走天下的这些年,本随心任自然,一边精进道术,一边游山玩水写着《山海异闻录》。
缺钱了也偶尔会去市井表演彩戏打打牙祭,却被枢密使吴雍遍布全国的眼线发现。
上报天子后,喜欢怪诞陆离之物的昭安帝立刻要他朝堂献艺。
第一次面圣,他幻化出大海汹涌的浪涛和海天之间间盘旋的海鸟,昭安帝留他在宫中每日表演,内侍都都知朱卫趁机撺掇皇帝要涯夫子为其炼丹,又为自己邀得圣宠。
涯夫子久在世外,不懂朝堂的风云变幻,在枢相宰相两党相争的斗法中,他自然成了文臣大夫口中蛊惑君心的“妖道”。
昭安十二年冬月初一,涯夫子夜观星象,见破军星耀于西北夜空,预言杀戮将起,或有战事。
告知天子后,昭安帝龙颜大怒,又有官员趁机参奏其“妖言惑众”。
天子虽未惩罚他,但心里也对他起了猜忌。
杨烟虽也不清楚朝堂恩怨,但也在混迹市井有耳闻两派争斗,深知“伴君如伴虎”。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涯夫子表演禁忌幻术“复活术”时,那可怖的场景让皇帝身边的贵妃直接吓到昏死过去,恰巧西辽攻破定州城的军报传来,应了涯夫子的预言。
一时间他便成为朝堂众矢之的,昭安帝下令将其就地斩首祭天。
而面对一队队围攻上来捉他的禁军,涯夫子未施展法术逃脱,却是自己戳瞎双眼自证清白,满脸鲜血淋漓地与群臣对峙,昭安帝见他已残废,遂将其逐出皇宫……
断断续续述说完这些,涯夫子就似乎陷入了沉睡。
杨烟不知他如何一路风餐露宿摸索着到了七里县,但看着他表情渐渐冷却下来,知道熟悉的冷峻的涯夫子又回来了。
之后的日子变得稀疏平常,涯夫子还是冷着脸教她各种术法,却莫名地加快了速度,像在赶着什么时间。
杨烟自创了速记符号,就悄悄地把涯夫子讲的东西慢慢抄成了一本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册子。
上午照例在县学堂打杂,下午空了就去苏可久家里,听苏盈讲解做香露的法子,有时苏盈也教她制些香饼香薰。
苏可久多半时间是窝在屋中读书习字,一直是心无旁骛。
杨烟得空跑了趟医源堂,想请陈郎中为苏盈问诊,却得知陈郎中带药童去深山采药制药去了,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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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空中北方的鸿雁陆续迁回时,杨烟在一个萧索的早上感受到了暮秋风中刻骨的寒意。
这是她在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
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感觉完全不同,北方在孟冬时节河水已经开始结冰,凛冽的西北风从塞外吹来,刮在脸上总像刀割般疼痛。
在定州时,她肯定一早就点上了炭盆地龙,窝在室内看雪后天晴。
而在南方江边小城,即使入冬,运河的水还是缓缓向东南流动,商船依然鳞次栉比地行驶,树木花草的色彩也并未褪尽。
但即使不是那么层次分明的冬天,阴冷却如缓缓爬行般潜入人的四肢百骸,已连续多日不见阳光,几场淅沥淅沥的冷雨过后,整个县城都变得潮湿昏暗。
杨烟捏着几乎能捏出水的硬邦邦的棉被,觉得在这破庙内能捱过冬天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她赚了不多的钱,也找匠人给土地庙换了门和窗,但这空旷的大殿总是四处处漏风,即使烧了炭盆也还是无法暖起来的。
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涯夫子的生命力却似乎越来越低,每日倦倦地躺在榻上。
之前杨烟已经给他支了个榻供他起居,她用石头木头板给他支塌时,涯夫子就站在不远处的窗边,脸朝着窗外凝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他站在窗边明亮处时,阳光照射下的尘埃绕着他周身飞舞,当真是飘若出尘,仙风道骨。
她想象着他更年轻时的模样,想着他也曾经洒脱不羁、四海为家,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变幻出世间种种不可思议,惹人惊叹。
但这些最后却轻易地被“权势”碾作尘土,指尖的幻化万千也再不得见。
她懂得涯夫子的痛苦和不甘,知他或许只是来此疗伤喘息,早晚要回归到属于他的世界。
她本就不是能追随他一生的人,但这万丈红尘,她遇到过他,见过那些曾经也炫目到帝王的光芒,杨烟觉得即使术法只得其皮毛,也足够受用此生了。
虽然天冷,杨烟每天仍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先练一套拳法暖身,然后去生火给涯夫子煮些热粥。
或许是修道也有了些心得,她总觉能和涯夫子朝夕的时间不是很多了,索性不再往苏可久家去,每日从学堂出来就直奔回庙,练习幻术彩戏,在涯夫子的指导下摆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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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安十三年,冬至时节,是隆冬最盛的一天。
杨烟一早起来时看天色晦暗不明,觉得可能要下雪,索性净了手,取了三枚铜钱,也没想好究竟问啥,就按涯夫子教的方式卜了一卦。
她将铜钱置在手心,双手交叉合拢摇了几次,用小木棍在地上记卦爻,却是一卦一爻变的水雷屯,得“盘桓”“求而往”卦解。
她细细品着这几个字,才明白涯夫子不让她修习逆天改命之术的苦心,决定以后不再占卜自己的命运。
到了下午,果然下起了大雪。
南方的雪比北方的雪薄,落地就化为了水。
杨烟坐在庙檐下摆弄一个巴掌大的木雕飞鸢,由于长期受冻,她的手已经生了冻疮,却还是捏着刀子在木鸢上雕琢着,等把关节都巧妙连接好了,才奔到殿中给涯夫子看。
涯夫子榻前烧着炭盆,正披裹着棉被打坐。
“有本公输班弟子所着的机关要术,在历史的流离中只在机关师门内口口相传,我寻求多年亦不可得。”
涯夫子摸索着飞鸢,他拨弄下鸢尾,翅膀就抖动着欲飞:“其中就有些飞天道具,我也不能得其要。以后你若学到,记得要传话于我。”
杨烟本来正蹲在炭盆前烤火,听了这话觉得涯夫子像交代什么“后事”,连忙哄他:“我要得到了这书,就拿来让师父先学了再教我。再说师父都不会,我又怎么能学到。”
“我是说,无论有没有我在,你都要精进术法。你做不到,你的徒弟就继续去做!”
涯夫子语气突然严厉起来,将木鸢还给杨烟,又骂到:“这呆鸟送集市上卖给孩童玩兴许能赚几个铜板。”
杨烟突然明白他了的意思,师父已似看到了他自己的极限,希望杨烟能继续突破。
“我明白了,徒儿日后定学而不辍。”她接过木鸢,悻悻地准备退回院里,却听涯夫子又叫住了她。
“烟儿,天凉了,别去外面忙活了。”
涯夫子突然这样叫她,杨烟的身形莫名一抖,这亲昵的名字让她有些怔忡。
“自离开皇宫,不知不觉已是一年,我打算回罗浮了。前几日遣信使送消息去了仙洞,师弟们叫我回门中修行。十几年后,或能开天眼重见光明。”
涯夫子寥寥几句,却几乎将个人真正的师从来历都告诉了她。
定州城破也一年了,杨烟的父母去世也一年了,所有的崩坏似乎都是去年的这个节点。
但此刻已顾不得去想其他,杨烟转身就跪到了地上:“师父,您还没教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