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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寸离肠千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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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行」

    回到庵里时已到晌午,少女杨烟在这个普普通通的上午失去了她的“影子”。

    她失魂落魄地回来,发现母亲还在师太的佛堂。

    二人面色严肃,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但来来往往路过的小尼姑没有一个叫她去斋堂用饭。

    她百无聊赖,开始寻找刚调戏过她的小厮木头,却到处找也找不到。

    木头似乎是怕被责罚,竟跑了。

    “气死人了!气死人了!”杨烟只觉满身火气无处宣泄,转念一想这小厮的卖身契还在自己家,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早晚能给她逮到,绝对要拧掉他的耳朵!

    只是该如何跟母亲交代,出来一趟跑了个“影子”不说,还跑了个下人?

    杨烟越想越烦乱,恨不得自己也跑了,躲个干干净净。

    母亲终于从佛堂出来,才领着杨烟去斋堂吃面。

    面是香油炒素的细面,香得杨烟恨不得把碗底都舔掉。

    吃着吃着她又开始怀疑逢年过节自己上供给弥勒佛的灯油兴许都被尼姑吃了,再看看那些小尼姑顿觉她们都油头油脑的。

    月白师太坐在对面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杨烟吃面,边看边点头还不停地对母亲称赞她面相周正很有佛缘。

    杨烟一边吸溜面条一边想,要是知道自己每天闯多少祸,师太没准能直接气到西天佛祖跟前。

    “让囡囡来庵里住些日子,家中也能清净清净,她拜师后一直还没过来修行过。”母亲突然说。

    什么?杨烟一下子懵掉了。

    母亲一直叫她“囡囡”,是江南常称呼女孩儿的昵称。千里之外长江以南的青山碧水间,有母亲的故乡。

    可……敢情她们一上午在商量着把自己给送过来当尼姑,她难不成也要剃个光头每天在佛前打坐念经?

    “娘,娘,师太,师太,夫子这段时间教的功课我都还不会背,我得日日请教他问题。”

    杨烟连忙丢下筷子,朝母亲挤眉弄眼。

    母亲却像完全没听到似的,只笑了笑轻说: “你今天不必回家了,回去我打发人送衣裳和银子过来,囡囡就踏实地在庵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过几个月我和爹爹就来接你。”

    “娘?”杨烟又哀求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却用温和却笃定的眼神告诉她,要听话。

    打那之后,杨烟就被母亲留在了尼姑庵,并且再也没有回到过定州的家里,此生也没能再见到过疼她爱她的父母,留下了永远的、永远的遗憾——这也是后话。

    而回到那个当下,杨烟之后在掩月庵里过了半年多安静得让人心慌的日子。

    ————

    她是庵里唯一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也穿着袈裟芒鞋,将头发挽进帽子,每日五更起床打扫劳作、挑水种菜,和师姐们一起上早课、念经礼佛,也跟师太学些皮毛功夫,走着神打坐背着搞不懂的内功心法。

    有时她陪师姐去山上采药,偶尔也能采来蘑菇木耳和野菜,再跟师姐学着做一锅野菜粥,炒一点野味改善伙食,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在庵里,杨烟喝到了月白师太炒制的正宗槐香茶,想来母亲也是从师太这边学来的,而她也偷偷学了走。

    下次做给阿艮喝,定要捏着嘴巴不让他吐出来,这样想着,她又翻了翻焙着槐花枸杞焦香四溢的小铁锅。

    晚上她常常要在油灯下抄天下佛经,蝇头小楷,一字一字在竖条格子中缓慢爬行。

    杨烟打小不喜端正,父亲亲自教了隶书她也耐不住性子去写,最后还是走上行书的路数,字一贯洒脱不羁。

    佛经抄临却需要绝对恭虔,修整自持,用师太的话说,是“数干字终、始如一律。心无杂念,究竟玄妙。”

    抄的经会赠给来礼佛的香客,也会送到四方求经的人手中兑换些铜板供庵内收支。

    抄经抄得多了,杨烟似也能感悟些什么,但那感觉模模糊糊如幻影。

    太寂寞时,杨烟常常跑到弥勒佛跟前悄悄流泪叹气,母亲走后近半年竟一封书信没有捎来,让她惴惴不安,更不曾有人来接她回家。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

    一路没心没肺高高兴兴长到豆蔻年纪,杨烟此刻终于在前人的诗中咀嚼出一种叫悲凉的愁绪。

    而阿艮消失后,心里的另一块地方也像是在荒芜,只能一遍遍拨动手里的珠圈,念绕口的经文让自己安定。

    佛经里说:“万法皆是聚合幻有,了无常性。随缘起用,随缘灭。”

    杨烟却固执地想,如果缘起缘灭都能不执不痴,不生痛苦,万事既皆空又何谈喜乐。

    师太常教导她,红尘中无数涡旋,唯有勘破心障才得菩提。

    杨烟亦是不懂,对她来说,被关在山中修行、当下感受的孤寂痛苦才是真切,没有游戏玩耍,更没有玩伴,没有家人和朋友音讯,只守着青灯古佛。

    这样清寡的生活,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投入俗世的涡旋。

    ————

    都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杨烟不知道的是,她去庵里生活半年后,在她对佛法诸相尚懵懵懂懂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地覆天翻。

    昭安十二年腊月初一,正统叙事中这样称呼杨烟十三岁那年的尾巴。

    黑夜茫茫大雪中,西辽国胡人骑兵越过朔北草原,冲破西北边防颖谷关,直取定州城,边防数州城也在半月内迅速陷落。

    后来史书里将之称为“朔北之战”,这一战改变了国家的历史,也改变了杨烟的命运。

    腊月后不久,月白师太突然忙碌起来,每天带着数名尼姑背着草药下山,有时要隔几天才能疲惫地赶回来。

    而陆续有妇孺流民被师姐们带进庵中,安置到后院菜地旁的杂物房里。

    杨烟好奇,想去瞅瞅,还没靠近房门便被师姐揪着耳朵拖走,嘱她不要多管多问,只需安心修行。

    而她们看她的眼神里,都多了些感伤和悲悯。

    大家似都在刻意瞒着杨烟什么,没人告诉她,山外被洗劫一空的定州城里已经遍地胡人了。

    佛门本是清净地,庵庙又藏在山中,却终究未能逃掉战争的波及。

    当战火烧到掩月庵时,已是第二年正月。

    新年刚过,清冷的黄昏中杨烟还在菩提树下扫地,却透过洞开的庵门远远看见几个小尼姑从山下奔来,直冲月白师太的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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