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梦里云归何处寻
也许是猜到她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事情,或者只是想尽快结束这种痛苦的局面,齐越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信,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凝视着远方。最终,他下定决心,同意了晏清禾的请求,并立刻命令景安负责贵妃回宫的所有事宜。
八月初一的那一天,晏清禾登上了京城御史迎接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行了大半日的路程,仿佛要将她带往一个未知的命运。抵达皇宫之时,早已是精疲力尽、不堪重负。但唯有那心中那一丝渺茫的希翼支撑着她,支撑她回到永安宫,她从来没有那样期待过回宫。
抵达皇宫之时,皇帝为表对她的重视,在宫门前亲自迎接她,于是皇后与其他嫔妃也不得不共同等候,唯有同样有孕、身体繁重的沈熙宜的除外。
但晏清禾在上奏给齐越的信中表示,自己并不喜欢铺张浪费,还是希望此次回宫能够低调、节俭行事。于是乎,宫中并没有开办迎接贵妃回宫的接风洗尘宴,只是在贵妃回宫后,众人便识相地早早退场了,唯独留下皇帝和贵妃,前往永安宫休息。
一路上,轿辇上的二人都无话可说。齐越知晓她的心事重重,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向她解释自己知情不报,更不知该从何安慰起她。他明白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也更加明白,除非是真正的严惩真凶,否则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无用之功。
可他重查沈氏所言的永安宫份例越位一事,最终只是以一个小太监误写账本、认下此事而告终。那太监被杖毙,沈氏也因误杀宫人而按规矩罚了半年的俸禄。齐越何尝不知道那太监只是个替死鬼?可仅以此事来治沈氏的罪,却亦是不足为道。如今只等小林子擒获之后,供出沈氏,再数罪并罚,方能还这后宫一个彻底的公道。
想到这里,齐越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身旁的晏清禾。他不知她此刻冷峻的面容下心里在想什么,只希望她能坚毅些,勇敢地面对现实,快些走出阴暗要紧。
不知过了多久,晏清禾感觉在轿辇上坐了十余年一样漫长。本来那么迫切地希望回宫,如今到了永安宫的门口,晏清禾下了辇,却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犹豫不决,不敢轻易踏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齐越看出了她的心思,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总是要面对的,先进去吧。”
晏清禾看了眼他,点点头,被他牵住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又多了几分面对不幸的勇气。
走进永安宫,院内早已站好了整整齐齐的几排人,准备欢欢喜喜地迎接自家娘娘回宫。为首的则是舜华和云杏二人。
一见到皇帝和晏清禾,众人纷纷行礼。晏清禾让她们快些起来,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舜华面前,像个慈爱的老母亲一样焦急地打量着她,又看看云杏,看到她俩一切如常,只是眼眶微红,晏清禾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她们如今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忧的是看样子倒受了不少的委屈。
晏清禾又放眼望去,竹月等永安宫的一行人都在,却唯独少了彩云。
对啊……她应该和云杏并立,站在舜华身后,等我回宫才是的啊……
“彩云呢?”晏清禾声音微微颤抖着问出了这个问题,生怕听到自己害怕的那个答案。
“母亲……”舜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母亲一定要答应我,无论明儿说什么,母亲都要好好的,一定要撑住才是啊……”
晏清禾愣神地看着她,不做任何答复,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母亲……彩云她,她去了……”
晏清禾面容抽搐的瞬间,眸光骤然缩了一下,眼底的光彻底黯淡了下来,转瞬即逝之间,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爬上脸颊,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随即悲鸣地冷笑道,
“果然……果然!”
舜华顿时扶住她,忧心道,“母亲为了自己的身子,也要撑住啊!”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晏清禾转身看向身旁的齐越,看向身后的小全子,再看看云杏一行人,算得上是悲愤交加、悲痛欲绝,“为什么都瞒着我!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
“母亲,我们不是有心瞒着你的,我们是知道你有了身孕,怕你承担不住啊……”
可舜华的声音只如石沉大海,晏清禾只觉得这世间如消音了一般,旁人的声音像是蜜蜂的嗡嗡声,无关紧要,却又惹人心烦。然而心口却又痛如刀绞,一气之下忍不住干咳起来,唇齿之间又忽然多了莫名的腥甜之味,拿起手帕,几滴红得晃眼的血映入眼帘。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齐越更是准备将她抱到屋内。突然,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了起来,变得越来越昏暗,慢慢地,最后被整个黑暗所吞噬。
“娘娘!娘娘……”看着她慢慢倒下,周围的人瞬间乱做一锅粥。
……
晏清禾再次醒来一时,身旁围了一圈人,有太医、有宫人,齐越就坐在她的身边,舜华也坐在床边的檀木椅上。
原来,当时自己咳血并晕倒了过去,齐越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到屋内,并立马命人去请了太医。好在几位太医都说贵妃母子并无大碍,只是娘娘殚精竭虑,又过于忧思,实乃心病所致,只要娘娘身心舒畅,这病自然会不治而愈。
但如果要是持续下去,恐怕会气血亏虚,不利于怀胎生子,恐有难产之险。
可众人都明白,偏偏她这心病,是最难医治的。
尤其是随其他太医前来的胡昱,他跪在一旁角落,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贵妃的心病和他是一样的——他们的心都在滴血。
晏清禾的眼神充满了疲惫,仿佛所有的精力都被消耗殆尽。她那原本白皙的脸庞此刻更是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毫无血色。齐越和明月心急如焚,赶忙上前扶住她,让她缓缓靠在软枕之上。然而,晏清禾此时就像是失去了全身的筋骨一样,软绵绵地倒在枕上,甚至连抬起手指的力量也全然不见。
过了许久,晏清禾强迫自己接受了彩云没了的事实,问道,“彩云如今葬在何处?”
舜华答道,“在彩云未婚夫婿的家坟园中。胡家都愿意让彩云以胡太医发妻的名义入谱,供奉在胡家祠堂内。”
晏清禾满意地点点头,对于彩云的身后事,这也算得上是如意了。晏清禾原本想着,彩云是未嫁之身,本该由父母安葬。但她父母到底是平民百姓,父母姊妹一朝离世,做侄儿的也不会去祭拜彩云这个姑姑,百年之后也不过就成了孤坟一座。若是没有胡家表态,晏清禾定会将彩云以贵妃义妹、晏家小姐之名,葬入晏家坟园中,也好她受后世香火供奉。
“那……”晏清禾咬牙问道,“彩云是如何没的?”
舜华沉默了片刻,回忆起当时痛苦的场面,“六月份的时候,陛下、皇后娘娘和皇祖母都去了大相国寺为国祈福。徽贵嫔协理六宫,她称永安宫的份例是皇后礼制,于理不合,让彩云前去认罪,彩云不肯,要求重查此事,贵嫔大怒,下令杖责彩云四十。我去福阳宫为彩云争辩,贵嫔便又罚了她杖责四十。最后,彩云就……”
晏清禾听完,一路都忍不住的冷笑,两行泪珠簌簌落下,决绝地看向齐越,逼他做个决断。
齐越望着她,握住她冰凉的手,信誓旦旦地承诺道,“禾儿,再等两日,等小林子落网,朕一定数罪并罚,给你个交代。”
晏清禾虚弱地点点头,她知道这件事的复杂,也相信如今的齐越不会背刺她,做出让她伤心失望的事。
不知又寒暄了多久,晏清禾只觉得神情恍惚,隐隐约约似乎听到的都是他们劝自己要养好身子。直到景安默默走进屋内,向齐越汇报。
齐越听罢,终是不舍地看向她,“照顾好自己,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就先过去了,等朕一空下来,就来看你。”
晏清禾点点头,将那双即将要放开的手轻轻抚摸了一边,柔声道,“陛下快去吧,不要为臣妾耽搁了朝政才是。”
齐越目光缱绻,点头称是,站起身来,最后再不舍地看了她一眼,便随即扬长而去了。
晏清禾目送着齐越出门后,便又将目光投向了在场众人。如今已然知晓真相,只等着最后的揭露了。
“各位太医辛苦了,先回去吧。”晏清禾无力道。
太医撤下后,晏清禾面对屋内众人——明月、云杏、舜华、小全子,也都让他们退下。
“我好累,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要是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啊。”
众人听罢,也只好放下那颗劝她宽心的心,一一撤了出去。
……
晚间,晏清禾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天已经全然暗下了,唯有珠帘外的灯火摇曳,灯旁坐着一人,绣着针线。晏清禾迷迷糊糊地看着,只觉恰似故人归。
“彩云……”
帘外人听到动静,立马放下针线,拿起一盏烛台向帘内走去。晏清禾定睛一看,原来只是云杏。
“娘娘醒了……奴婢吩咐御膳房做了一些开胃的菜,娘娘好歹吃些才是。”云杏微微笑道,打开案上的食盒,拿起其中一碗温热的鸡蛋羹,准备喂与她。
晏清禾肚子这时也凑巧地咕咕作响,她才想到自己确实已经一天没有用过膳了。于是她主动地接过了那碗鸡蛋羹,慢慢尝了起来。
“娘娘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下午,晚上肯定又该睡不着了才是。”云杏忧心地看向她,每次晏清禾从梦中惊醒,都是呼唤着彩云的名字,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梦了她一下午。要是晚上还是如此,可怎么是好。
“医得了病,医不了心。”晏清禾知道她想劝自己什么,可自己怎么会这般轻易放下?“让我梦见彩云也好,梦见我们曾经共同的豆蔻年华、青葱岁月,只要和她在一起的闺阁时光,就算再苦,都能算得上是苦中作乐。如今她走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能够知晓我的心意。”
“可是,娘娘有没有想过,”云杏劝道,“彩云若是见了娘娘如今这个模样,她可会高兴?她难道会希望看到娘娘沉溺在虚幻的过去中无法自拔吗?彩云她肯定希望娘娘能够继续向前看,毕竟娘娘的路还很长,彩云纵然不在您身边,她也会在天上看着咱们的。就算是为了这个,娘娘更要好好的才是啊。”
“我何尝不知道要好好的保重我自己,为了这个,为了我的孩子,我也一直在强撑着,不让自己随彩云倒下去。我要为彩云报仇,我要为我自己报仇。”
云杏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那就恨吧,怨恨总比麻木要好。宁可痛苦,也不要麻木。
“其实,我下午也梦到,”晏清禾说道,“梦到彩云投胎,转世又成了我的孩子,现在就在我的肚子里,她对我说,‘我护了姑娘一辈子,这次该轮到姑娘护着我了’,我醒过来才发现只是一场梦,云杏,这要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啊……”
云杏泪眼低垂,不由得想起那夜彩云临终前说的话。记得她对舜华说,
“要是可以,我想投胎到娘娘的肚子里,也做一回公主,尝尝是什么滋味……舜华,我做你的妹妹好不好?”
云杏忍不住流泪,将这事一字不差地告诉了晏清禾。晏清禾听罢,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小腹,忍不住抚摸了起来。
彩云,要是真有轮回,你就到我的腹中来吧,做一回我的女儿,由我来护着你一世,好不好……
四下静寂无声,只有风吹纱窗的声音。烛火摇曳,仿佛是故人在慢慢应答。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