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香子城争夺;一身转战三千里
木征只能带领余部,散入河谷两侧褶皱的山地中。宋军由于对这里地形不熟悉,不敢贸然追击,只能固守城市据点。
快速的胜利也带来了意外,河州距离熙州直线距离65公里,但是因为此地多山,只能从洮河上下游(洮河临洮段从南向北流的,所以南侧是上游北侧下游)的两条古河谷的冲积平原中绕至河州。此次王韶选择的即是北侧的牛溪谷进攻路线,熙州——定羌(广河)——香子城(和政)——河州,呈一个n字型,这样一来,战线足足拉了90公里,而且新下的三城都需要守军,兵力分散,补给线也非常长。更兼这一路的耕地和牧场,长期都是大量吐蕃人和少量汉人杂居,统治也并不稳定。为了补给河州的守军,宋军只能选择地势较平缓的香子城作为中转,本来就不大、城墙不高、兵力也不多的香子城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和辎重。
卢元令从香子城押送粮草去河州,一路盯着河谷两侧黄土的山脉、葱郁的植被,险峻地被曾经的河流突兀地切入深谷。那两侧的山高而险峻地升上去,让他感觉像是两个巨人遮住天空,天空成三角状被劈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人类面对崇山峻岭,就像匍匐在沙窝里的蚂蚁。
至今他们也许可以凭借身强体壮,轻装、单个人翻过山岭,但是如今大规模进军,他们还是要依托那些古老的、已经不存在的河道冲刷出的平原。那些河流在漫长的地质岁月里已经死去,它的沉积层里也许还躺着过去霸主,龙类的尸骨,但它们曾经深深地切割、磨平了山脉,而人类,对于这些山,一点办法没有,也许有一天,他们和吐蕃战士的尸骨化石一同被挖掘出来,在其他文明的什么博物馆里标一个智人的标签,后来的人会对他们的重甲很感兴趣,作为艺术品。岂止是对于山,他们对于西夏的马,步兵面对重骑兵的突击,也一点办法没有。
这胜利只是暂时的,我们图谋的,是牧场和马,是燕云十六州,是大唐那故去的荣光和雄浑,他想到霍去病,他想到高仙芝,他想到远方的狼居胥和帝国牧场的葱岭(阿富汗)。他提醒自己。
如果他知道一千年以后,虽然我们人类号称挖山填海、挖掘机天团,但从临洮到临夏的国道还是顺着他们走过的这条山谷修建的,应当能得到一些安慰。——不要在母星面前托大。
陆猿就是匍匐在群山褶皱里的、一只只微小的蚂蚁。
克军也是这么想的。山谷里投下天空鹰隼那令人不安的阴影,最令人不安的是,那鸟儿像是轰炸机的编队,呈整齐的v形。那影子显示出阳光遥远而平行的特性,在山脉这凹凸不平的投影面上,抗议似的上下移动。
“快走。”克军不安地催促到,“有三青的侦察轻骑兵。”
卢元令护送的运输队在天黑到达河州。入夜,在营中还未完全安顿,报警的柝声传来,高级军官被紧急集中于河州指挥部,跑来传信的兵丁一身伤:“报告统制使、副统制使大人,木征夜袭香子城,城内有吐蕃人的内应,我们人太少、守不住了!粮草辎重都落入木征手中了!”景思立一面迅速向王韶报信,一面命令:“封锁消息,免得动摇先头部队的军心!”
第二天接到消息,王韶派出救援香子城的七百弓弩手在牛精骨遇伏击,全军覆没了。
景思立命令卢元令做好作战准备:“大人很有可能会再征调我们作战。”很快,战令传来,令苗授星夜疾驰,带人夺回香子城;令景思立、王君万移师香子城附近,围剿流窜的吐蕃军众。
克军留在了河州。
香子城收复了,景思立斩首吐蕃三千人,夺回了一部分辎重。正当宋军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香子城之时,木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攻复了河州。
卢元令在营中坐立不安。景思立道:“你行伍出身,自然知道兵者凶器,行军之道凶险。你家眷虽然失散了,只要我们快速夺回河州,还是有活着的可能。”卢元令不知道怎么该跟上官解释,他跟克军关系实在是复杂,凭心来说,一开始他对于美貌和落难的“阿流娘”不是没有好感,虽然嘴上不饶人,当她对他示弱和求助的时候,他都会帮。甚至有一件他一直没说、也不太想承认的事,就是当年梅家要休了阿流娘的时候,他是打算把她安顿在普陀山自己家的庄子的。后来他们几经摩擦乃至对垒,才发现对方的真面目。但明面上,再怎么说,中间还隔着梅司这一层,夺友人之妻这是他作为士大夫绝对不可能突破的道德底线。虽然他明知克军自身并非善类,但对于克军有关三青不安的预告,他还是隐隐觉得对方有危险。因而纠结、担忧,无法言说和挫败的恼火让他很煎心。
此时传来的是王韶命令放弃所得的所有据点,完成杀伤对方的战术目标后,整体退回熙州大本营的命令。卢元令作为军人不能背弃自己的军队,他遥遥回望了河州一眼,咬牙拨马回军熙州大本营。
河州炳灵寺。石窟。
这里的石窟开凿年代十分之早,从西晋以来就有之,一直持续到唐代,规模大、精品多。克军披着一件吐蕃妇女送给她的毡毯,和一条破氆氇,躲在窟中。“tmd,这个卢元令命真硬,伊肯定是克夫,哦,陆上人叫克妻。克死伊那个教书先生的老婆还不够,还要克我。老子势单力孤,又没有趁手的兵器,叫三青盯上了,我就惨了。”
天上大鸟盘旋,地下阴影划过河州民居的地面。木征一行回到河州,吃了大亏,开始更加不择手段地谋求胜利,也算被逼到了绝境,不惜用奴隶的骨肉喂养三青派来的鸮骑。
克军在洞中一天,待到夜晚,河西昼夜温差大,河州位于黄河支流的大夏河滩涂前的盆地上,水汽丰沛,虽然是夏季,到了夜晚,凝结成的露水随着洞窟滴下来,把她打醒了。她抬头,却见洞窟上未曾注意的一副图画。星夜中,她借着长明灯幽暗的灯火,细细地看起来。南壁下方画着:山岩之间的一株大树上,有猿猴攀援、鸟雀停伫。一群猴子在国王园中觅食,国王命人围捕,猴王带着群猴逃离。路上遇到一深涧,群猴不能跃过。于是猴王以自己的身体为悬桥,使群猴得以安全逃走。待追猎者赶到时,只见二只喜鹊憩息在树枝上,并无扰动,猎者就转到另处追寻。
这是着名的“猴王本生”故事。
她眯起眼睛:“陆猿中,也有一种为了群体而舍弃自己的精神。虽然个体是自私的,但这种精神在那些年轻的人身上复现,好像河流中起伏的木头、基因中稳定的频率。在他们的群体遭受危难的时候,那基因就表达出来,叫他们奋不顾身地保护别的个体。越是获得尊荣的,责任就越大。”
“是的。”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克军毛羽皆竖起:“毕方?!”对方伸出手,抚摸着停留在崖壁上的大鸟,它正安详地梳理着羽毛。“我不是来捉拿你的。”毕方道,“我是奉西王母的旨意来劝告你的,三青与人鱼,二位实一体。但三青比人鱼离神更近,我们必须完成神的使命,你恣意扩张人鱼的数量,是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存的。人鱼的数量必须被控制在安全值之内。”
“我不明白,并不是我要人鱼扩张的,我只是改善所有人鱼的生存和生产条件,而生命有指数增长的潜能和本能。——至于你说数量,难道不是我们一直认为的,生命权和生育权是天赋人权的,是人人平等的么?”
毕方道:“那是因为你把个体看作一个个没有联系的原子。而社会结构,无论是陆猿的,还是海猿的,都是一个生命式的有机体。它们有自己生命内在的规律和历程。个人的视野是狭窄的,只有大母神才能参透时间后的玄机。就比如说,这次宋国的扩张,像是一个内部积患重重,却非要吃西地那中年男人,他这一次可以得到一时满足,却要为以后留下隐患。”
克军道:“这和海猿有什么关系?”
毕方道:“海猿的生命也是一个有机体。我们三青就是免疫细胞,负责剪除神认为对它们不利的东西。而如果你们再无节制地扩张下去,则会导致神的灭亡。”
克军道:“是神的灭亡,而非海猿的灭亡?”
毕方道:“神的灭亡,就是海猿的灭亡。因为海猿乃是依附于神的存在而存在的。没有生长釜,海猿就不能生育,海猿根本就不是一种独立的生命,乃是依附于神而存在的、器官和羊群一般的附庸。”
克军道:“我们一直标榜海猿高于陆猿,比他们更文明、先进、强大,更顺服于神,所以能够得知世界的真相。没想到,我们是连独立繁殖都不能完成的附庸。”
毕方道:“神们生存,就是海猿生存;神们繁荣,就是海猿繁荣。”
克军无赖地扯了扯嘴角,道:“如果我偏要当那个变异的基因呢?”
毕方正色看着她,道:“你很危险,你以为你不是吗?高危的carl13突变!”
克军道:“谁知道呢?谁会预知生命之树的那一根枝条能够伸展、哪一枝会折断呢?神们可以吗?那它们为什么担忧自己的存在呢?——还有,这个复数形式真拗口!神为什么不下令剪除我呢?”
毕方愣了一下,道:“也许你猜对了,神也不确定你是一个有利突变还是一个有害突变。”
克军道:“那就让我表达吧。毕竟,面对死神的时候,我发现它和自己都太无聊了。阿重瑕也得到过你口中神的警示吗?”
毕方点头。“那伊为什么能够成功设计陷害千翼叶?是西王母默许的?千翼叶也是个突变吗?——他想和陆上人一起背叛西王母?”
毕方道:“这是神的秘辛,我无法得知。但据我所知,千翼叶被神珍重地收藏了起来,新造的千翼叶都不是关键,只有孔雀是他真正的遗产。”“有趣,神一定是想要他身上的什么,背叛……
如果你是神,你会想要背叛什么呢?”
(禁止套娃)
王韶召集宋军主力回到熙州,深感取河州之地绝非一日之功。他继续拉拢周边吐蕃部众,并上书宋朝廷,给予出征士兵高额奖赏,得一首级奖赏绢五匹,振奋宋军斗志。宋军经过快速休整,王韶再次兵出熙州,渡过洮河。这一阶段的推进他打得很稳,熙州通向河州的南北两条谷道,南侧的康乐、结河,北侧的刘家川、可诺诚、香子城,也依次拿下,并且派兵镇守、巩固。以这些据点对河州在战略上形成了包抄之势。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王韶此次并没有采取原行军路线南北两路中的任一路,他带领先头部队,向南翻越露骨山(今太子山)山脉,由夏河县沿大夏河河谷进攻河州(临夏自治州)。露骨山是巴颜喀拉山脉的北麓,由多段西北走向的山脉组成。如果你在卫星图上看到它,明显地可以辨认出这是古老的地球板块运动的造山运动的痕迹,地幔巨大的应力将板块交接处拱起,边缘像缝合线似的,并由于切应力的释放,山脉发生均匀的断口和皴裂。它的时间已经比较久远了,因此不像横断山脉的纹路那么狰狞,但三青看到这些痕迹依然会长久而迷恋地盘旋,像是在祭祀什么,她们认为这是大母神的一种表达。看到这些你会怀疑,地球是不是一个巨大的生命,在地质时间尺度内,她凶猛地变幻地表的容颜,像是不满足自己面貌的姑娘疯狂地整形,连鼻子眼睛都变了一遍。或是一个内核有生命的卵,想要破壳而出什么。宇宙的冷气又很快地将它的表层冷却了。
但是它的尺度太大了,在其中行走的宋军如此渺小,他们只能认知到,这里充满了天然的险峻隘口。它的山峰海拔在3000-4000米左右,因此还不至于产生严重的高原反应,山顶常年积雪。由于山体对于局部气团的抬升作用,使得山北侧的临夏地区降水丰沛,山脉披绿,草场丰茂,发源了大夏河等黄河的一级支流(同时它也是洮河和大夏河的分水岭)。对于这样的山河地势,很多地方甚至只能容一人通行,身为总指挥的王韶也不得不下马步行,他运用自己这些年封存的文人浪漫情怀,觉得这应当是人类对于山河自然的一种致敬。
木征的设防方向都在东南侧,完全没有想到王韶从西南方向进攻过来。他的兄弟巴毡角很快被击败,木征赶紧集结兵力来救,仅留下部将结彪镇守河州城。
攻守之势异也,王韶暗中分兵,命令景思立和卢元令趁木征防守空虚,夺取河州。士气正盛,二人又兼心怀复仇之心,行军很快,击败木征军队后到达河州城下,河州城内守军还以为是木征回来了。王韶夺取河州后,一路收复各部落,西至甘肃和青海交接的绰罗川,五十四天内行军千里,收复六州,取得了北宋开国以来最大的拓展疆土的胜利。
景思立和卢元令奉命留守河州,安抚城内居民,按照王韶吩咐恢复经济生产,和逐渐开展盐茶马交易。卢元令感慨万千,想当年让梅司仕途不顺和申昌遇家破人散的原因,那遥不可及似的战略目标,终是实现了一半。如果再向北侧扩张,呈钳子状控制住西夏,再打通河西走廊、恢复丝绸之路,大宋的国运眼看在望。这是多少热血男儿的梦想,多少儿郎的性命、学子的头颅、老将的壮怀激烈迸溅在这伟岸的蓝图之上,他想着,不禁激动得夜不能寐。于是铺纸磨墨,挑灯写下万字的书信,只待能够交给梅司和申昌遇,告诉他们当年的血汗没有白费。
宋军将士无不欢欣鼓舞,一是大胜连连,士气振奋;二是联想到国运昌盛;三是封赏在即,想到赏赐的绢帛、金银和官位,无不期望备至。景思立战中屡立大功,眼看可得知军之位,不由大喜。
卢元令同时还在命人在城内寻找,没有克军的消息。他心里不由得不快,但又不想承认,闷着一股火。这时只听军士说,在城内发现了喂养大猫头鹰的据点和猫头鹰骑士的羽毛、吐出来的骸骨,赶紧前去查探。
现场白骨纵横,还有未吃完的人类残臂断肢、撕碎的衣服、腰带。地上落着些大鸟的羽毛,有一把剑那么长,还有一些人的骸骨,很像食肉的鸟类未消化而返吐出来的羽毛和骨头的球核,只是非常大,有一个西瓜大小。卢元令眼尖,突然发现一些条状衣服碎片是克军来时身上穿的苏绮——这种织法的锦帛只有苏杭一带产,吐蕃当地是很少的,不由得眉头紧锁。他立即命人收集了这些衣物,并且寻找目击者。
景思立听说卢元令的家眷被喂了野兽,前来查看安慰。正遇上卢元令对着满桌收集的衣服残骸,这下确定了,是克军的衣服没错。正在他烦恼之时,听说留在熙州的陪嫁丫头们听闻消息到了河州,其实是亚历山大带领伪装的杂种子近卫。亚历山大看到情况,气愤质问卢元令:“你身为王上的内使臣,主上遇险竟然不挺身救援,还瞒着我们!”
卢元令理性上觉得克军不会落得这样下场,不想跟她们纠缠(真打起来都占不了便宜),正巧这时,有目击者被带到,来人是吐蕃当地人,比比划划地说了半天。翻译听了半晌,大体意思是,穿金色衣服的女人和大鸟曾在河州中驻扎,木征为了和她们联盟,用奴隶、宋人战俘和婴儿喂养大鸟。并没有有宋人女人被喂鸟的情况,这些布料是她们临时绑在大鸟腿上防止过雪线冻伤的,也有做缰绳的代替。她们帮助木征侦查过香子城的近况,后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全员往西北方向撤退了。
“西北放方向有什么?”
“错温布!错温布!”
“什么意思?”卢元令问翻译。对方答道:“青色的海,他说的应当是那个巨大的咸水湖,这里人和中原人不一样,管湖叫海,汉人书上管那里叫西海。绰罗川前线是离那里最近的地方了,但也有五百里之远。”
亚历山大道:“王上曾在昆仑城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会驾驭鸮骑。如果他跟在三青后面,也不是没有可能。”
卢元令道:“有办法追踪吗?”
亚历山大道:“我们可以调用轻骑兵,你们陆上人行动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