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萤火
金玉堂遭变时，金裘还在灵虚岛，得知家中厉鬼失控，生性胆小无能的他惧怕被怨灵报复，立即打包了所有值钱的财物，丝毫没有犹豫地逃离了姑苏。
在那之后，枯荷独吞了金万三的所有家产，以红荷雨的名义，接管了金家留下的土地和铺头，不仅如此，他还把金府挪为己用，留给了自家契鬼，将其装潢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宅。
砸掉金玉堂的牌匾后，枯荷赐鬼宅“悠魂屋”之名，意为“满屋子的悠哉闲鬼”。只不过，恶灵屠门之事，人尽皆知，镇上的居民对此地仍是忌惮，不敢枉然接近。没过多久，这样的一个说法传遍了姑苏：金家好利，践踏亡灵，触犯禁忌，强召凶鬼，惨遭反噬，府门易主，金瞳为首，冤魂栖居。
某夜，更阑人静，枯荷抱着小七，独自一人翻出了风仁堂的围墙。
“遛狗？”
突如其来的询问，差点没把枯荷吓死，转身一瞧，只见风听雨靠在墙上，抱着双臂，望着自己，似是等候多时。
枯荷诧异道：“你堵我？”
风听雨“嗯”了一声。
最近的夜里，枯荷常常独自出门，他实在不放心，便跟了出来。
迟疑片刻，枯荷道：“你想跟我一起遛狗？”
仿佛是征求对方同意，风听雨低声问道：“可以吗？”
枯荷淡淡一笑：“有你陪着，也好。”
于是两人乘着妖犬小七，一路飞到了城外一处密林，那地方十分隐秘，快落地的时候，隐约能闻到腐臭的气味，仔细一看，底下的泥土有被翻动的痕迹，周遭的空气阴冷森然，令人十分不悦。
这是一片不为人知的乱葬岗，多年以来，那些死于金家之手的生灵，都被运至此处，抛尸荒野。
风听雨皱眉，望向枯荷，道：“你每夜来此地…遛狗？”
“自然不是来遛狗的”枯荷一丝苦笑，指着泥地道：“你看又有怨气了。“
除了一次又一次，怨气还是会积攒。
枯荷闭眼，展开双臂，运劲催力，便有柔风四起，随即，千缕淡色的黑烟从泥地钻出，宛如溪流汇合，流至他手中，聚成了一团浓黑的怨气。
再度睁眼时，枯荷的双眸亮起了淡金的光芒，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
“枯荷你的眼”
枯荷侧头，望着风听雨那神色担忧的脸庞，解释道：“在那之后，我的除怨之力变强了许多，后来我才意识到，每当掌控怨气时，眼睛就会变成这样。”
“掌控怨气。”风听雨低头呢喃。
身怀除怨天赋，□□便不惧怨气的侵蚀，若想掌控怨气，自然比别人容易。
“听雨”枯荷化去手中黑烟，沉吟道：“如果我变了你可还会待我如初？”
风听雨怔了怔，道：“你觉得你变了？”
“没变吗？”枯荷笑了笑，自嘲道：“眼睛都这样了，大家都说我是‘金瞳厉鬼’呢。”
风听雨闻言，心中愧疚万分，默默牵起了枯荷的手。
当初金暮朝被种下黥面印记，他就料到对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便派出契鬼暗中监控她的一举一动。在夷陵鬼市的黑灯阁，金暮朝求得噬主之法，重金买下大量无主之魂，强行与之结下契约，渐渐的，那些契鬼逐渐化作了怨灵。在发现怨气能轻易夺人性命后，她喜出望外，开始四处残杀鬼道术士，并伺机寻找向枯荷复仇的机会。
“枯荷是我不好，金暮朝我本是有机会除掉的”
枯荷摇了摇头，道：“她冲我而来，又与你何干，归根到底，我也错过了下手的机会是我太过天真，留她一命，间接害了那么多人。”
他伸出手掌，几只磷火虫从掌心飞出，不一会儿，成千上万的磷火虫在林中四散开来。
“从前，我意识不到自己的无能，虽在鬼道修仙上颇有天赋，但没有家世的我，顶多只能做到独善其身。而我却天真的以为，我的才华可以帮助他人，可一时兴起的出手，终究是杯水车薪。当初，李元昊不愿跟我逃出姣人馆，并非因为他不想逃，而是因为我不够强大。他从小吃过不少苦，是个明白人，断不会为了我这种无名之辈，去惹怒那心狠手毒的金暮朝。若是我有能与金玉堂匹敌的家世与财力，即便我不救他，他也会求着跟我走。在金暮朝眼里，他们的命根本不值钱，唯有服从，才能生存下去，不然横尸此地，就是下场。”
脱离地牢之后，枯荷曾到此寻过栖音，可是乱葬岗里的尸首都被金家刻意烧毁过。这里不仅有死去的噬主，还有被打死的家仆，甚至还有被虐死的契儿，他根本无法辨别哪一个是栖音的遗体。
他能做的，就是把所有躯体一一埋好，再在这寂静无人的泥土上，召来一片磷火虫，默默陪伴栖音。
抬头望着夜空中的磷光，枯荷轻声道：“折磨金暮朝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怜悯。那时，我好像明白了，当初红蕖被她侮辱打骂却不反抗的缘由，是为了积攒怨气。待到忍无可忍的那天我便能把所有的痛十倍百倍地还给她。”
风听雨安静地听着枯荷的倾诉，沉默了许久。他低眸，回忆着遥远的过去，低声缓缓地道：“我…曾经理所应当地认为…人是不变的，但是…我错了，变化…才是常态。”
“是么…”
枯荷有些失落，他知道风听雨喜欢的，是像太阳姑娘那般美好纯洁之人,而这些品性，无一不是枯荷想抛弃的。
“枯荷…”风听雨轻柔地搂住对方，道：“即使你变了…你还是你…就像白纸一般，即使被泼了墨，它依旧是那张纸。所以，你无需不安。”
“不安吗”枯荷低喃着，沉思道：“我并无不安，反倒觉得坚定了。”
从前他不曾思考过，要成为怎样的人，可如今，他已清楚知道，自己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
此后，风听雨领着枯荷，勘察了金家的所有铺产。金家店铺众多，面对接踵而至的重担，枯荷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夜里挑灯，日里奔波，四处寻觅鬼才，结下契约，协同接管各地的铺头，在风听雨的细心指引下，枯荷逐步稳固了其新晋掌柜之位。
时光飞逝，一年过去，松文终于回到了姑苏。
当他出现在风仁堂时，风听雨脸上只有措不及防的惊愕与焦虑。望着对方手里的彼岸，他不安地道：“你可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算是找到了。”松文点了点头，平静地道：“枯荷在何处？”
“眼下不在府中。”风听雨显得有些慌张，“你找他何事？”
松文道：“不在正好，我是来找你的。”
风听雨一怔，挥手示意下人退去，领着松文入了书房，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才开口道：“找我何事？”
松文开门见山，道：“我有一疑问，枯荷可是晚晴？”
二人对视，空气寂静了许久。
风听雨低眸，语气微弱地回道：“不是”
松文道：“你不承认，可是因为惧怕他想起前尘之事？”
风听雨道：“你为何如此确信？”
松文举起彼岸，道：“就凭他是这把剑的主人。”
风听雨手指微曲，但又故作冷静地道：“谁拾获此剑，都能成为主人。”
“非也。”
松文猛然抽出彼岸，向其注入灵力，只见剑光一闪，寒意四散，那细长的刀身倏尔结上了雪白的冰霜，刺骨的冷冽沿着刀柄袭上那握着刀的手掌，指尖瞬间被冻结得毫无血色。只见松文皱了皱眉，在冰屑蔓延上臂腕前松了手，彼岸落地的那刻，屋子里又恢复了伏夏的温度。
“如你所见，此剑认主。”
闻言，风听雨少有地动了气，他一掌拍上书案，激动地道：“彼岸认了枯荷为主，有何不妥？”
“彼岸所认，并非枯荷。”松文依旧是一脸平静，“剑灵的记忆不会说谎，重家被灭的那一晚，彼岸已认晚晴为主。”
风听雨哑然。
“你是知道此事的，所以，能从解开重家封印，并带走彼岸剑的，只能是晚晴。”
松文所言的确无误，风听雨转世之后，还是总角之年时，就曾旧地重游，当时，他在重氏鬼宅遇到了妖化的小七，他便告诉小七，若是有一天，重晚晴来取回彼岸，定要立即知会自己。
于是，彼岸封印解开的那天，风听雨终于找到了重晚晴这一世的下落。
看着无言以对的风听雨，松文道：“不必担心，我无意让枯荷知晓此事，我明白，你不想他与前世再有瓜葛。”
风听雨无力地垂下了头。
“江粼你从来不懂晚晴的痛，求你别让他想起这一切。”
“的确是我不懂”松文露出了黯然的神情，道：“现在我懂了，但也晚了。谢谢你，一直守在他身边。”
风听雨掩面苦笑，情绪似是有些失控：“我并没守到最后。“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松文放下彼岸。
“他既已忘记过去，这一世，我也希望他过的开心。这把剑，我本打算还给他的，但是到底要不要给他，由你决定。”
风听雨忽然伸手，紧紧地抓住了松文的手腕。
“江粼万一有一天”他抬头望着松文，一字一顿地道：“他再度变成前世那般你会怎么做？”
松文愣住，与他对视半响，才道：“当初要诛晚晴，是因她脱离轮回，残害生灵，夺舍重生，如今她既已转世，已经无理由再将其诛之。况且，我虽有江粼的记忆，但我不全是江粼。知晓晚晴过去的一切后，我心有愧，因此，这一世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再对枯荷出手。”
闻言，风听雨如释负重，他送开松文的手，低声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