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轮到你了
十一月。
光秃秃的树干上结成了白色的浅霜,狂风袭来,漆黑的枝条也忍不住抖动了起来。
黎阳县城门口,此刻聚集了数百人。
他们皆蜷缩着身体,在狂风之中瑟瑟发抖,他们的脸已被狂风吹的通红,不断的摩擦着自己的双手,浑身瑟瑟发抖。
黎阳的天说变就变,尽管还不曾落下大雪,可天气骤然转冷,险些要了这些亡人的性命。
他们还是穿着那破破烂烂的衣裳,这衣裳压根挡不住这般的寒冷。
大齐每年都能控制住各地的亡民数量,所仰仗的便是这寒冬,一个酷烈无情的冬季,便能为大齐杀掉八九成的亡民。
这些没有身份的罪人,是根本熬不过寒冬的。
而新皇帝登基之后,大赦天下,诸多亡人可以重新回归庙堂,这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想要回归,也并不是那么的简单。
大赦之后,官吏们会挤干前来归顺的亡人,榨出他们的所有血肉,没有好处是不能上身份的,皇帝赦令也没有用处,没有好处,便给你拖,让你熬过这个寒冬再来 故而,那些家有子弟流落在外的百姓,想要让亲人回来,往往都要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当然,官吏也不会不讲情面,最后还是会给你出路,例如好心的让大族收留你为佃户或仆从。
但是在黎阳郡这里,情况显然就不同了。
亡人正在逐步上前,官吏就坐在城门口,一一与他们核查信息,态度并不恶劣,也没有勒索敲诈。
在确定之后,便直接给予相关证件,让他们进城,效率极快。
就在众人办公的时候,城内忽有嘈杂声起,就看到一行人急匆匆的出了城门。
亡人大惊,赶忙避让。
石曜骑着骏马,对左右说道:“告知他们,皆往南城门处办差!此处要迎接贵人!”
那些县吏赶忙起身,他们叫上了这些亡人,开始离开,石曜又吩咐众人大开城门,令县兵在周围拉开戒备,一路通往官道。
有几个老翁出来,站在城门口,准备着话术。
石曜忙前忙后,四处嘱咐。
刘桃子骑着青狮,领着左右,晃晃悠悠的来到了城门口。
看到刘桃子,石曜很是急切,“刘公怎么才来呢?!这新太守便要来了可不能得罪啊!”
石曜当差许久,还是头次遇到这么配合的太守,没错,这位太守到来之前,还特意派人去告知自己前来的准确时日,一切行为都合乎礼法!
不像前几个鲜卑人,那是骑着马带着胡人就冲过来了,知道的说是来赴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这里来打草谷的。
石曜心里充满了期待,他激动的站在路边,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
反观刘桃子这边的人,就很是平静了。
独孤节站在刘桃子的身边,不屑的看着石曜,低声说道:“不知道的还当是他阿爷来了”
郡县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此刻都站在了刘桃子的身边。
尤其是县兵这里,经过田子礼的一番走动,上上下下都与刘桃子有了些干系。
刘桃子没有说话,众人也就没有继续抱怨。
如此等候了片刻,就看到有奴仆纵马赶来,“太守距离此处只剩三里地!可准备迎接!!”
说完,此人便纵马回去。
在他回去之后不久,又一个奴仆纵马前来,“太守距离此处只剩二里地!可准备迎接!!”
奴仆们如此往返禀告,声势做的还不小。
而石曜也是不厌其烦的一次次高呼知晓。
终于,一行人马出现在了远处,前后浩浩荡荡的跟着数十位奴仆,有六驾奢华的马车整齐的行驶在官道上,石曜赶忙领着众人上前拜见。
马车停靠,一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此人看来四十多岁的年纪,个子很高,却相当的清瘦,他的胡须留的很长,须几乎留到了胸前,看起来比寇流都要怪异。
从相貌上来看,这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他站在原地,一只手后背,一言不发。
即刻有奴仆走上前,举起了手里的任书,“陛下特令襄城县侯源文瑶担任黎阳太守”
他念起了这任书,很长的大一段,石曜听的认真。
等那人说完,他赶忙上前行礼拜见,“黎阳令,假黎阳郡丞石曜拜见源公!!”
源文瑶一愣,打量着面前的石曜,缓缓走上前,“石君不必多礼。”
石曜站起身来,眼神更是激动。
没错,就是这样!
他赶忙让众人前来拜见。
源文瑶受了众人的礼,这才上前跟那些城内的老翁们寒暄。
“老丈今年贵庚啊?”
看着源文瑶跟那些老翁们攀谈,几个官吏只是在一旁等着。
他们说了许久,源文瑶拿了人家送来的礼物,这才拜谢了诸位老翁,上了车,朝着城内走去。
众人回到了郡衙,而桃子等人就要留在外头了,毕竟他们是县官吏,除非是召集诸县官吏前来,否则就没有资格进郡衙开会。
只有石曜以及独孤节,其余那些郡吏才能入内。
源文瑶当即就召见了郡衙诸多官吏,告知他们要以社稷百姓为根本,要勤勉治政之类的。
终于,在完成了这些琐碎的事情后,源文瑶叫上了石曜,让其余人离开。
两人一同来到了后院,看着左右的装饰,源文瑶呆愣了片刻,“这郡衙怎么这般奢华?”
“这都是当初的娄睿所翻修的”
听到这句话,源文瑶皱起了眉头,“这些恶贼,最是贪婪,目无法度。”
石曜深以为然,不断的点着头。
两人走进了内屋,源文瑶便坐了下来,“我刚来,对郡内的情况还不太熟悉,你且给我说一说,就从官员开始说吧。”
“首先便是那独孤节,此人是鲜卑,乃是行伍出身,虽不善政略,但是颇知练兵打仗之事他”
“好了,粗鄙武夫有什么好讲的呢?说别人吧。”
“那便是我黎阳县丞刘桃子了,此人勇武,有胆魄,先前除贼,皆是因为他的功劳,我稍后就让他进来拜见源公!”
“哦,他是哪家子弟?”
“他是小吏出身,因功劳得到提拔”
“那就等往后再见吧,顿丘县令呢?”
不知为何,石曜忽意识到了些不对,可还是认真的讲述了官员的情况。
“还有呢?”
“没了”
“怎么会没了?当地难道就没有什么贤人?没有什么大家?”
源文瑶认真的说道:“我初次前来,应当拜会当地大贤,询问地方之事,这些人,你怎么不举荐呢?”
“源公,黎阳经历了几次变动,只怕是没有什么大贤。”
“好吧,那就准备车架,我要前往县学看看。”
“唯!!”
源文瑶的第一站是县学,石曜倒也理解,毕竟教化才是最重要的。
黎阳乃是小郡,只有县学而未设郡学,当他们一行人来到黎阳县学的时候,这里的讲师们赶忙出来拜见。
源文瑶跟着众人参观了县学,越看,脸色便越是严峻。
他忽停了下来,看向了左右,“这黎阳县学里,怎么都是些学律法的人?!士子呢?学子呢?”
“放着圣人的学问不管不问,却养着一些未来的胥吏?尔等就是这么滥用县衙之粮的吗?!”
石曜顿时惊呆了,他赶忙解释道:“源公,并非如此,只是我们罢免了诸多小吏,黎阳各地都缺少干吏,因此才招纳了”
“勿要多说!”
“回去!”
源文瑶怒气冲冲的上了车,石曜却有些茫然。
当马车离开之后,石曜呆愣的看着那远去的马车,许久都没有说话。
刘桃子带着人从县外回来,刚刚来到了城门口,就看到几个县吏窃窃私语。
看到刘桃子,他们赶忙起来拜见。
刘桃子点点头,就要路过,却有小吏赶忙开口问道:“刘公,郡衙那边说要裁撤酷吏提拔良吏,我们县衙也是吗?”
“不必管他。”
刘桃子大手一挥,纵马进了城,那县吏松了口气,赶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看吧,我早就说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归说,要做还不是得我们这些人?再者说了,有刘公为我们做主,他是太守又如何!”
刘桃子纵马走在路上,所遇到的人纷纷行礼拜见,姚雄此时纵马略微靠近了些,“兄长,这新太守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他来黎阳也好几天了,一不去看耕地,二不去看贫弱,三不去看粮仓,整日去拜访那些什么大户贤才,召集什么有德操的长者顿丘那边的人可乐坏了,这些天黎阳里满是顿丘赶来的人,我就抓了四五个,还高呼着什么太守的客人”
刘桃子没有说话,当他们来到了县衙的时候,几个人转头看向了郡衙的方向。
郡衙外着实热闹,诸多奢华马车停靠在这里,就看到原先几个都不敢露面的漏网之鱼,此刻笑着彼此拜见,声音洪亮,似是看到刘桃子到来,他们不敢说话了,转身就跑进了衙内。
刘桃子带着其余众人走进了县衙,刚刚来到了自家的屋,就看到站在门口的石曜。
此刻的石曜,哪里还有先前那意气风发,满脸期待的模样。
只见他神色憔悴,头发杂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恍如尸体。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惊醒,看向了刘桃子,此刻,他如看到了救星,快步走上来,“刘公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他不许我们继续分发授田,还下令将粮仓封起来,说是私发授田,私发粮食都不合大齐的礼法制度,还有我们准备的过冬的物资,他说也得要详细核查,不能随意发放他还说我们收留了太多的亡人,除却黎阳本地亡民,其余亡民都该被驱逐”
石曜说着一件又一件事,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刘公,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
刘桃子回了一句,径直的走进了屋内,石曜恍惚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刘桃子坐在上位,姚雄不善的看着石曜,石曜此刻却是满脸的纠结。
“怎么会这样呢源氏乃是杨相的舅家,家学渊源,出了诸多贤才,源公怎么就不知民生疾苦,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到底在干什么”
石曜此刻大受打击。
他根本就想不通源文瑶的目的,他并非是个贪婪的人,也不是个无能的人,更不是个凶残的人,跟娄睿那样的恶棍完全不同。
可他一过来,就彻底打乱了石曜的诸多计划,石曜的想法非但没有因为贤人的到来而得到实现,反而是就此中断。
他反复的给源文瑶告知这些事情的真相,分发授田是因为名册与实际授田对不上,分发粮食是因为百姓没有过冬的粮食,过冬的物资更不用说,至于亡民,陛下都已经大赦天下了,黎阳有这个能力,就多安置一些人,又有什么不对?
还说郡县的吏多酷烈,可若是不酷烈,又如何压得住他府内那些宾客呢?
他再三告知了这些宾客们过往的所作所为,可源文瑶总是能给出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回答。
贤良之家,道德之后,岂能为胥吏所欺?
倘若这次来的是个天大的恶人,到来之后开始强征收贿,杀人取乐,他或许都不会如此绝望,来的是个贤人,众所周知的贤人,可他的想法和要做的事情,却跟娄睿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他不像娄睿那般的直接,娄睿跟他们要钱,然后给与庇护,源文瑶则是要他们要其他的什么,例如举荐的名额,例如经学的交流,例如某位亲族的人脉然后,给与他们庇护。
这便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一瞬间,石曜头痛欲裂,整个人狂若疯魔。
“呵!!”
刘桃子一声呵斥,石曜当即清醒。
他抬起头来,看向了刘桃子,却看到刘桃子满脸的愤怒,石曜很少能看到刘桃子动怒的表情,过往,便是杀人的时候,他都是一脸平静。
“怎么,过去娄睿为非作歹的时候,君刚正不阿,敢多次上书杨相!”
“崇光寺作恶多端,君敢领着县吏冲杀寺庙!”
“如今这源文瑶肆意妄为,诸多恶人聚集在他的府上,君却变得如此怯弱,不敢言语,不敢声张,唯唯诺诺!”
“君的刚烈正直是因人而异的吗?!”
“君博览群书,学的是怎么党同伐异,学的是怎么厚此薄彼吗?”
刘桃子的句句质问如雷鸣般响在石曜的耳边,他忽然抬起头来,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我这就去劝谏太守,铲除恶贼!!”
“站住!”
刘桃子将他叫住,轻声说道:“我们是庙堂官员,应当按着大齐律法来办事,岂能滥杀无辜,草芥人命呢?”
他缓缓从一旁取出了些纸张,放在了一旁。
“这些都是我找来的罪证,是太守府上那些宾客们的罪证。”
郡衙后院。
众人坐在屋内,面前堆放着饭菜,有说有笑,这一幕,当真是跟过往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上头的娄睿换成了源文瑶,而他身边的舞女乐师则是换成了各地贤才。
可本质上似乎又没什么区别,这些贤才们虽然不懂得舞动身躯,也不懂弹奏胡乐,却也是擅娱乐的好手!坐在这里,一口一个源公,一个一个渊源,一口一个亲戚,场面格外的火热,远比那娄睿在时要热闹的多。
说起这位源公,诸位贤良都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赞叹。
终于来了个明白人啊。
就在他们激动的畅谈经学,聊着古代圣人的时候,忽听的一声嘈杂,一群郡县之吏,手持刀剑,叫嚷着冲杀了进来。
这一刻,宴会戛然而止。
方才高谈道德的贤才吓得面无人色,有人嚎啕大哭,有人高呼造反,有人钻进案下,有人起身逃走,有人跪在地上,高高举起后臀。
石曜领着人冲进来,迅速制服了众人,他左右张望,却看不到太守。
他转了几圈,一把掀开案,将钻进案下瑟瑟发抖的源文瑶给提了起来。
“太守!得知您被奸贼所围攻,我特意前来搭救!”
源文瑶惊愕的看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石曜看向了其余众人,“动手!”
这些酷吏们毫不留情,举刀便砍,诸宾客惨叫着,四处躲避,只是片刻之间,后院内便只剩下了一堆尸体。
源文瑶依旧不敢开口,浑身瑟瑟发抖。
“石公只乞活”
“您这是什么话!源公,您看,这些都是罪状,您府上这些人,各个都曾犯下大罪,今日他们齐聚一堂,分明就是要加害于您您勿要担心,这些事,我会上书给杨相!”
“您就在府里休息吧,若是有事,可以叫我!”
石曜说着话,就令人将这些尸体拖出去。
当他们离开之后,源文瑶这才瘫坐在了地上,他看向了一旁的奴仆,“你你现在就去将郡尉找来!”
奴仆点着头,刚刚走出门,就被几个郡吏给拦下。
“宵禁。”
“我奉太守之令外出!快快让开!”
“宵禁。”
奴仆抿了抿嘴,想要说些什么,看到这些恶吏们那不善的眼光,他咽了咽口水,转身回了屋。
而在不远处,刘桃子,石曜,独孤节三人站在一起,看到这一幕,石曜跟独孤节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石曜问道:“刘公若是他下令要对我们动手”
独孤节不屑的打断了他,“靠什么动手?那些奴仆吗?他身边有跟娄太守一样的骑士随从吗?”
“你们这些汉官啊,便总是想通过什么宰相,太守之类的名来压人,我们就不同了,我们靠刀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