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为了告别的纪念
沈婕原本的意思是,她自己回去奔丧,让肖尧和郁璐颖继续去塘山温泉玩,不然浪费了买好的票是其次,坏了两个人的心情更让她过意不去,但是郁璐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两个人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接着郁璐颖干脆说:“姐,我爱说实话,跟他一起去温泉私汤,就我自己一个人,我肯定清白不保。”
“不是,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啊?”肖尧赶紧说:“这温泉我也没心情去了,这种时候我肯定是要陪着你的。”
“你怎么陪我啊,”沈婕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强颜欢笑道:“我总不能把你也带回去吧?这种时候,我总不能还给我爸上眼药吧?”
肖尧无言以对,只能是默默点了点头。
三小只下了车,拦了个车打道回府,回了魔都以后便直奔沈婕祖母的住所。
这地方肖尧以前没来过,沈婕原本的意思是,肖尧和郁璐颖就别下车,直接回去——肖尧却坚持结了车钱,带郁璐颖一起陪沈婕下了车。
三小只站在马路牙子上,眼看着出租车扬长而去。
一阵寒风吹过,旋起了路边寥寥的枯叶,肖尧不禁打了个哆唆。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肖尧到现在都还缺乏真实感。
在这段日子里,他有无数次想象过沈婕有一天离开是怎么样的。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却下意识地躲避这一天的到来。
的可能性。
就像很多人面对死亡时的态度一样。
肖尧有一种强烈的,没来由的预感,觉得沈婕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这种强烈的不安让他没有办法潇洒地离开,抑或是放任沈婕离开。
可是沈婕家里出了这种事,他能怎么办?不让沈婕走?非要跟着去?
那就未免太不懂事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无法对沈婕袒露自己的担心和焦虑。
那样就太像一个撒娇的小孩子了。
可是现在,毫无疑问的,沈婕需要的是一个男子汉可以依靠的肩膀,而不是一个缺乏安全感,只会抱腿哭的小孩子。
所以肖尧就算撑不出男子汉的架子,也不能放小孩子出来。
因此,他只是双手拉着沈婕的双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郁灯泡站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约莫半分钟的时间,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肖尧伸手把沈婕揽在了他的怀里。
虽然望着她时已经不会再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可是这夫妻的情分、亲情还是在的。
肖尧没办法不感到不舍。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沈婕还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捕捉到了他的焦虑。
“狗子,你放心吧,我处理完很快就会回来的。”沈婕告诉肖尧。
“嗯。”肖尧点点头。
“就算我爸不让我回来住,”沈婕想了想,又略微欠缺底气地补充道:“我也会……也会……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嗯,”肖尧说:“我能把你救出来一次,就能把你救出来第二次。”
“我相信你。”沈婕的指甲紧紧扒拉着肖尧的后背,在他的脸庞上啄了一下。
沈婕如此清晰明确的表态,多多少少驱散了肖尧心中的焦虑。
他故作潇洒地主动松开了沈婕:“行了,别耽搁了,去吧。替我向咱奶奶问……”
转念一想,这是问不了好了:”向你爸爸……唉,算了。”
“行了啊。”沈婕扬起右手,捏了捏肖尧的肉帮子。
……
“去呀。”肖尧催促道。
“那,我真走了啊。”沈婕冲肖尧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又冲郁璐颖挥了挥手:“傻妹。”
郁璐颖犹豫了一下,上前和沈婕简单拥抱了一下。
沈婕走进那片郁郁葱葱的小区之前,一共冲肖尧回了三次头。
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耀眼的阳光射在女孩的脸上,让肖尧没能看清她的脸。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肖尧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少年的心隔空被扯了一下,很痛。
两个人回到家里,天韵和奶奶都不在家,两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卧室发了十几秒呆。
“早知道还是去泡温泉好了。”郁璐颖走到肖尧的床边坐下,小小的粉拳轻轻敲着自己大腿的外侧。
“你不担心你的清白了?”肖尧说。
郁璐颖看了他一眼。
“还是别了吧。”肖尧苦笑道:“沈婕出了事情,我哪还有心思玩。”
郁璐颖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回房间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抬腿就往沈天韵的房间走,那理直气壮的劲儿,好像那是她自己的房间一样。
“欸,欸,”肖尧叫住了她:“别走呀?”
“又干什么呀?”郁璐颖没有回头,一只手搭在衣橱的门把手上。
“就……”肖尧吞吞吐吐道:“咱俩一起把作业写了呗。”
肖尧奶奶家的空调制热效果并不好,这些日子有闲钱的时候也没想起来过换,现在两小只冻得冷呱呱,握笔的手都有些冻僵,郁璐颖有心拉肖尧进天韵的房间取暖,但看到他一直在拿手机收发消息,知道他是在和沈婕保持联系,也就没说什么,只是自己默默地又加了一层并不怎么性感的厚毛线袜。
自从和沈婕分别以后,肖尧与她的联系就没有断过,这让少年放心了不少。兴许是忙于处理母亲的后事,反正沈鸿生暂时没有再对女儿使用暴力,也没有限制她的通讯自由和行动自由。
for now
沈婕的奶奶其实是周五去世的,不知为何沈鸿生一直等到周六上午才通知到她。
星期天晚上沈婕给肖尧打电话,问他想不想去参加奶奶的追悼会。
当时肖尧正在吸沈婕的猫,一边用手指头点着猫头,嘴里说着没营养的屁话:“你这只小猫咪,你的主人现在回家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只有我会照顾你了……”
这时候沈婕的电话打进来了,这时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肖尧却精神一振。
“喂~老婆~”肖尧接起了电话。
“追悼会明天上午十点,”沈婕没有和他寒暄,而是直奔主题,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你要不要来?就是得跟学校再请个假。”
“来啊,来,”肖尧不假思索地答应道:“你爸不会现场活剥了我吧?”
“我跟他说过了,”沈婕言简意赅地告诉肖尧:“他同意的。”
“啊,”肖尧说:“你是不是劝了他很久?”
所以才会这么晚才来通知我。
“也还好吧。”沈婕说。
肖尧当然明白被允许参加追悼会意味着什么,他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你也别太勉强,毕竟……学校里……还是优先吧,”沈婕有些迟疑地说:“而且你得问问人家傻妹的意见,毕竟她也要请假的,别再自作主张了,还有……”
2004年11月29日,星期一,肖尧携郁璐颖共同参加沈婕奶奶的追悼会。
还是那个地点那条街——龙华。
当年,呃,当月一起前来欢送——不是,送别宋海建老师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想到这么快,又再次站在了这奈何桥的前面。
今天的气温非常低,连路上的浅水洼都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冰,踩上去就是嘎吱的一声。
肖尧本想穿他那件学校发的冬季校服大袄子,最终还是选择了一套比较正式的西服,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
这套衣服还是沈婕给他买的。
然后,在龙华的大门口,西装就已经被晨风吹透,只得跺脚搓手,两手拥抱住自己,然后垂下腰。
郁璐颖自然也是冻得不轻,但她却强打精神维持着礼仪的风度。
她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的正装,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手套。
裤袜与她的长裙一样,是纯黑不透明的,这种颜色不仅让她的小腿看起来更加修长,而且使她整个人显得典雅而肃穆。
郁璐颖的脸色不太好,事实上,临出门之前,她还无缘无故对肖尧发了脾气,大意是不想跟学校请假,不想来参加这个追悼会,不想做肖尧的自走公文包,总之就是无理取闹,闹完了以后还是跟肖尧道了歉,精心打扮陪着他出了门。
“到了?”沈婕的消息从肖尧的手机上传来。
“到了。”肖尧回复。
紧接着,沈婕传来了追悼会举行的场馆名字。
龙华殡仪馆的大门两旁是两个巨大的花坛,里面种着鲜花和绿植。昨夜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的,空气中飘荡着的泥土气息,在这个地方给人感觉十分陌生。
肖尧一边在柏油地面上走着,一边凝望着绿化带上所种植的青松。
这种高大的树木主干苍劲而枝叶淡雅,他很喜欢。
与宋海建朴素的追悼会不同,沈家祖母的告别仪式在中央大厅内举行,里面的空间很大,光线亮堂,布置也最为庄严。
看不到神父牧师或是和尚道士,这房间是竖着的,比圣心堂的圣堂空间更大,里面聚着最少有几百号人,看穿着做派,多是社会名流商业精英上层人士,正在两三人成堆,洽谈着什么。
见到这一幕,肖尧庆幸自己穿了最体面的行头,同时他也为礼堂大厅里开得很足的暖气而欢欣踊跃。
“肖尧!”就在肖尧伸着脖子四处找人的时候,那熟悉又灵动的嗓音已经从大厅的那头传来了。
肖尧转过头去,看到那个熟悉的倩影,下意识朝她奔走了几步,担心郁璐颖跟不上,又停下脚步来。
此时,沈婕已经奔到自己面前了。
这女孩头上戴着一朵黄色的菊花,着一身黑,左手臂戴着一块嵌有小块红布的大块黑布,眼圈红红的,还对自己露着微笑。
肖尧也对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抱,手刚伸出去一半又觉得场合不合适,缩了回来。
“嗨。”沈婕说。
“嗨。”肖尧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搞什么啊,才两天没见,怎么就搞得这么生分尴尬起来?
接着,沈婕又和郁璐颖彼此寒暄招呼了起来,接着给了肖尧一块带回形针的红黑布头,说自己还有事儿,便离开了。
肖尧手捧着这块镶嵌着小块红布的大块黑布,感觉自己捧着的是和沈婕的结婚证。
“要我帮你吗?”郁璐颖伸头来问。
“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戴。”
将黑布用回形针别在西装袖子的外面以后,眼见追悼会还有好一会儿才开始,肖尧遂带着郁璐颖在整个大厅的边缘转了一大圈。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若有若无的轻音乐旋律伴随男声轻盈的合唱,让肖尧听得很是舒服。
一开始他以为是有人在弹钢琴,但是找了半天也没能在追思大厅里找到琴,遑论男声合唱团,这才意识到,这大概是在放cd。
这个旋律有些熟悉,侧耳细听了七、八秒钟以后,肖尧反应过来此乃《寂静之声(the sound of silence)》。
听说在肯尼迪的葬礼上,放的就是这首歌。
歌词自然是英文的,但凭借郁璐颖的词汇量与听力,肖尧居然大概能够听出歌词的大意。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来和你交谈。
因为有一种幻觉正悄悄地向我袭来;
在我熟睡的时候留下了它的种子。
这种幻觉,
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缠绕着我。
伴随着寂静的声音。
在不安的梦境中我独自行走,
狭窄的鹅卵石街道,
在路灯的光环照耀下,
我竖起衣领,抵御严寒与潮湿,
一道耀眼的霓虹灯光,刺入了我的双眼,
划破夜空,触摸着寂静的声音,
在炫目的灯光下,
我看见成千上万的人……”
在炫目的灯光下,肖尧在花圈挽联队列中很靠前的位置找到了沈婕的名字。
那白色的挽联上书写着“松柏风凋,挥泪含悲”,底下的小字落款是孙女/孙女婿沈婕/肖尧敬挽。
肖尧心念一动,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上前一步。
揉眼睛。
再揉。
然后伸手在“孙女婿”和“肖尧”五个字上摩挲。
是沈鸿生没有仔细看,被她混进来了,还是……还是……
不可能,这玩意儿既然能够放进这大厅来,还在这么靠前的位置……大概率是一种默认。
虽然这个场合极为不合适,可是肖尧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压在心里几个月的大石头如此轻而易举地自己泄了下来,怎能不叫人,不叫人……
肖尧抬头看到郁璐颖一脸不屑的表情,连眼角和嘴唇都往下耷拉了下来,忙收起嘴角的笑意,上前去伸手撸郁璐颖哄她。
手刚伸出去到一半,郁璐颖一偏头闪开了,肖尧刚要伸手再撸,少女却伸手指了指少年的身后。
肖尧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然后是回身。
好像电影里一般,面前的人群自动分出了一条道,如同被梅瑟所分开的红海。
在红海的尽头,不出意外正是今天的丧主——夹着雪茄,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沈鸿生。
此时此刻,他正在与另一个男人攀谈。
这男人比沈鸿生高半个头,身材匀称,身上是藏蓝色中山装黑西裤黑皮鞋,40来岁模样,气质沉稳,神色严肃,却依然遮不住眉眼间的俊朗。
肖尧虽然从未见过他,但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呢?真的从来没见过吗?……肖尧想。
沈婕就站在沈鸿生边上,挽着父亲的胳膊,而后者则推着少女的后背,将她推到那男子面前。
她好像不怎么情愿地给那男子浅浅鞠了一躬。
那男子微笑了一下,摇头,摆手,嘴里说了两声什么,走开了。
紧接着,沈鸿生带着沈婕朝肖尧走来。
确切地说,是朝着肖尧所在的方向走来。
他的眼睛并没有看肖尧,好像完全没有认出他一样,却挨着个和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握手、寒暄。
最终走到了肖尧的面前,深邃地看了他一眼。
肖尧的心揪紧了。
“未……叔叔。”肖尧喊道。
之所以喊他“魏叔叔”,是因为本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喊“未来岳父”,在这种场合下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最终还是采取了保守叫法。
沈鸿生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眯着眼睛打量了肖尧一秒半,用力吸了一口雪茄,把雾轻轻地吐到了肖尧脸上。
肖尧:“……”
郁璐颖:“……”
沈婕:“……”
就在肖尧不知如何下台之际,沈鸿生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在肖尧左臂的孝布上拍了拍。
他用的力气不怎么大,但是如果是在武侠小说中,肖尧一定觉得他这一掌使上了内力。
“你胖了。”沈鸿生说。
“什么?”肖尧惊道。
沈鸿生说完这三个字,没有再开口,只是呵呵笑着又拍了那块孝布两下,带着沈婕准备去招呼下一位。
“沈婕。”肖尧轻轻喊了她一下。
沈婕微微吐了吐舌头,一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另一手挥舞了一个hi。
……
等到沈氏父女的背影远去以后,肖尧才问郁璐颖:“怎么没看见那姓罗的呢?”
“我怎么知道。”郁璐颖说。
“我真的胖了吗?”肖尧说。
“你自己没点数吗?”郁璐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故作惊奇的口吻回答道。
“我居然真的胖了。”肖尧说。
……
追悼会正式开始以后,肖尧又见到了沈婕——事实上,他被安排站在沈婕旁边。
第一排站的是沈鸿生,还有数位肖尧所不认识的大人,推测是沈鸿生的弟兄姐妹们。
第二排站的就是肖尧、沈婕和另外一些半大孩子了。
“这些都是你的……”肖尧和沈婕咬着耳朵。
“我的堂哥表姐们,你现在还不用认识。”沈婕小声回答他。
为什么不用认识?
“你后妈人呢?”肖尧问。
“人家有喜了。”沈婕说。
“有喜?……怀孕跟这有什么关系?”肖尧莫名其妙地问道。
沈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拍了他一下,没有说话,言下之意是叫他别问了。
肖尧左边站着的小胖子冲小俩口挤眉弄眼——那小胖子西服胸前的口袋里像是插着一束鸡毛——肖尧冲他小小挥手,沈婕则朝他扬了扬小小而又粉嫩的拳头。
小胖子左边站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人,正哭得伤心。
郁璐颖作为无关路人甲挤在中后排人群里,伸着脖子看热闹——为了站在肖尧五米以内,她站得还是有些靠前了,好在也没有人管她。
追悼会按部就班地举行,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记述的。
三鞠躬,奏哀乐,默哀一分钟,接着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瘦猴——老纺织厂单位领导致悼词。
轮到沈鸿生作为家属代表致悼词的时候,沈婕和小胖都开始哭。前者紧抓着肖尧的西服袖子,肖尧听着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啜泣声,一边徒劳地在兜里翻纸巾,一边更加徒劳地试图挤出两三滴鳄鱼的眼泪。
但遗憾的是,他连把眼眶浸湿都无法做到。
肖尧开始努力回忆起自己这十六年人生的各个悲惨时刻,可到头来还是没能成功,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去抠喉咙催泪,只得暗暗懊恼为什么与自己共生的人不是沈婕。
这样,我就可以传递她的悲伤情绪了吧,肖尧想。
最后遗体告别的时候,肖尧陪着磕了几个头,跟在沈鸿生等人的身后,与沈婕的表兄弟姐妹们一起送逝者去火化。
跟在棺材后面走了几步,肖尧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回头一望,见郁璐颖已经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快步走进二三代家属的队伍里,低头混迹于其中,遂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同样低头疾步前行,心中暗暗祈祷别出什么岔子。
“哎,哎,家属送行——”这声音很快被甩在了身后。
肖尧任凭沈婕挽着自己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棺椁消失在铁栅门后房间的拐角。
沈婕已经靠在他的身上,哭成了泪人。
在朝追思大厅往回走的路上,殡仪馆工作人员郑重其事地嘱咐众人,切莫回头。
这种本土迷信不知道起源于哪个时期,但是让肖尧想到了《创世纪》里的一段记载。
罗特一家从罪恶之城索多玛出来,天使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回头看。
这类故事里总有那么个把不听话的,罗特的妻子回头观看烈焰焚烧中的索多玛,立即变为了盐柱。
正思量到此处时,却见沈婕面带泪痕地转过了脸,朝后看。
肖尧大为惊骇,伸出两手捧住她的脸,给她扭了回去——手法看起来像在杀人。
所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沈婕没有变为盐柱,脖子也没有受伤。
按照习俗,送葬队伍要去跨火盆,然后去吃白饭。
郁璐颖拉着肖尧绕过火盆,没有去跨,直接快进到了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环节——吃席。
肖尧坐小孩那桌——郁璐颖也在同一桌,这一桌都是沈婕的表亲堂亲,他们彼此都很熟络,肖尧二人却是一个也不认识,因此场面有点尴尬,不过也没人多说什么。
菜非常好,席间的气氛也较为轻松明快,肖尧吃得很开心,也喝了不少(果粒橙和椰汁)。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桌席定然价格不菲,随即想到自己还没随帛金,便“哎呀”了一声。
沈婕先前哭花了妆,这会儿刚洗好脸回来:“怎么啦怎么啦?”
肖尧和她咬着耳朵,她说:“没事,你不用。”
“我不用吗?”肖尧说。
如前所述,这一桌都是第三代亲属,最大的也才刚上大学,最小的才上小学。堂表亲们彼此之间也都熟悉,对于忽然冒出来的肖尧、郁璐颖二人组自然是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对肖尧同学。
一部分人已经看到了挽联上的“孙女婿”字样,大多数人也都听闻了肖尧和沈婕之间“可歌可泣的传奇爱情故事”,都在很兴奋地问这问那,八卦。
沈婕悄声嘱咐肖尧不要乱说话,自己从容应付着这些八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席间,肖尧和那个追悼会上站在边上的,上初中的小胖子相谈甚欢——这家伙是沈婕的其中一个表弟,资深电脑高手兼骨灰级游戏玩家,跟肖尧吹嘘他家里的电脑配置,以及收藏的正版街机机台,把肖尧听得一愣一愣的,心向往之。
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肖尧问表弟要qq号码,正拿手机记了一半的时候,却忽然被沈婕劈手抽走。
“咩?”肖尧说。
“你要宁宁的联系方式啊?”沈婕说:“回头我发给你不就完了呗。”
“哦,行啊。”肖尧说。
沈婕把肖尧和郁璐颖送到酒楼的楼下:“我就送你俩到这了,还得上去招呼他们。”
郁璐颖和沈婕客客气气地道了别,肖尧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挪不开脚步。
“回去吧,回吧,”沈婕微微笑着,伸手抚摸肖尧的脸庞:“电话再联系。”
“你什么时候回家?”肖尧脱口而出,问出了这个自己都知道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沈婕沉默不语,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
肖尧伸手把女孩揽进怀里。
沈婕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肖尧的腰上,温柔地劝慰道:“好啦,好啦,这这么多人呢。”
肖尧和郁璐颖一边沿着上街沿行走,一边寻找着一辆“差头”。
郁璐颖郁郁寡欢,肖尧怅然若失,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冷吗?”然后,肖尧这么说。
“还好。”郁璐颖伸出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左上臂。
“明天军训的事情怎么办?”肖尧踌躇着问:“让奶奶去请病假?”
“我这边,得让我妈妈请假才行吧?”郁璐颖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了自己的手机:“虽然两个人又同时病倒的话……”
“管伊呢,”肖尧说:“反正已经不会再有人说我们闲话了,不是吗?”
郁璐颖轻轻点头,刚要拨给郁丽华,郁丽华的电话却已经率先打过来了。
“侬要死了?”尽管郁璐颖没开免提,肖尧还是听得到听筒那边的咋巴咋巴:“林老师说你今天没去上学!”
“我请了假的!”郁璐颖说。
“谁给你请的假,我才是监护人哎,我怎么不知道?!”郁丽华怒气冲冲道:“你们俩个不上学,又上哪玩去了?”
“沈婕的奶奶去世了,他要去参加追悼会,”郁璐颖实话实说:“我只好陪他去。”
电话那头传来了短暂的沉默。
“喂,姆妈?”郁璐颖说:“哎呀!”
“怎么了?”肖尧连忙问。
“怎么了?”郁丽华也连忙问。
“没事没事,”郁璐颖对着听筒说:“一脚踩水塘里了。”
郁璐颖又简单地和她妈讲了几句,挂断了电话,一手扶着肖尧的肩膀,一手脱下黑色的小皮鞋,往外倒里面的水。
说是“水塘”,其实只是一个稍深一些的小水洼,上面覆着一层薄冰,颇具有迷惑性。
郁璐颖光顾着应付郁丽华,没有注意到,一脚踩了上去,前半只脚都插进了冰水里。
她感到一股寒意透过湿透的袜子传遍了自己的脚掌,秀眉微蹙。
湿袜子贴合着她修长的脚型,黑色冬季厚黑丝细腻而又光滑,完美地勾勒出少女的小脚丫。
前半个脚掌湿漉漉的,格外显得黑亮,好像还反射着自然的光。一层薄薄的水膜覆盖贴合在湿透的袜子上,看起来漂亮极了——水滴顺着丝袜的纹理汇聚到她的袜头,从足尖滴滴坠落,重新返回“水塘”的怀抱,而后半个脚掌却是明显的干燥,与湿润的部分形成鲜明的对比,呈现出一道天然的分界线。
袜子吸湿后的触感让郁璐颖感到一丝凉意,事实上,这种气温下接触冰水,让她很快就麻了。
少女一边倒着皮鞋里的水,一边抿紧嘴唇,轻轻晃动着脚趾,好像在感受着袜子与水分之间的摩擦。
下意识地,她的五根玉趾并拢在一起,却又不时蜷曲伸展——这个动作加速了水滴从袜尖的坠落,也让脚趾处的袜子呈现出数道更明显的褶皱,好像在诱惑着谁。
郁璐颖知道,身边的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脚,他的眼神中似乎燃烧着某种炽热的欲望,令她的心跳加速。
然后,这肖尧便蹲下身来,用力一把将郁璐颖的脚重新按进冰冷刺骨的“水塘”里。
少女瞬间勃然大怒。
饶是她清楚地知晓对方的xp,这冰天“雪”地的这样自说自话,也未免太不尊重女生了。
“欸侬十三点啊侬?”郁璐颖带着些许怒气,一巴掌拍到肖尧的脸蛋上,只使了三成力。
肖尧:“……”
郁璐颖:“……”
两个人呆若木鸡地对望了一秒半。
郁璐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脸上一点都不疼。
肖尧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轻轻地“还手”。
“果然……”少年喃喃地说。
郁璐颖也一下子明白了他方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脚按进冰水里。
然后,两个人开始在大马路上疯狂地用双手互锤对方的胳膊。
“别,别别别别,”肖尧喘着粗气说:“疼,疼,疼。轮流来。”
稍加测试之后,两个人便认清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共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开什么玩笑?”
——分割线——
回家的路上,肖尧一直在疯狂地打沈婕的电话,可一直都是漫长的嘟声后,响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郁璐颖坐在出租车的后排,脚趾头先前还能感觉到皮鞋里的冰渣,后来干脆麻木到失去知觉,见肖尧连表面的关心工作也没有,只是跟没头苍蝇一样给沈婕打着电话,自是内心独自气恼。
她在心里面把肖尧大骂了一万遍,不过肖尧听不到,倒也省事。
肖尧见沈婕不接电话,索性让司机停车调头,往吃席的那个酒楼开,刚过没两个红绿灯,沈婕却终于恢复了联系——她主动回了电话过来。
“怎么啦怎么啦?这一会儿功夫没看,又几十个未接来电!”沈婕的口气里,宠溺带着责备。
“你在哪?”肖尧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沈婕莫名其妙道:“我还在酒店里呢,我们刚要走——哎,来了来了!我先不跟你说了,回去再打给你,啊?”
肖尧把那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咽下肚去,脱口而出:“共生没有了!”
“好的好的,等我回去再——什么?”沈婕惊道:“什么没有了?”
“共生!”肖尧说:“共生没有了!”
“啊?!”
——分割线——
次日清晨,肖尧和郁璐颖老老实实地去学校报道、集合,坐上了前往“东方红洲”参加“学军”的大巴。
军训的日子自是苦不堪言,又无聊透顶,天气又冷,没多少正面体验可言。
好在,主办方还不算彻底给他们上强度,因此在每天收队之后,肖尧还有力气牵着郁璐颖的小手,在东方红洲的湖边喝着西北风走一走——总算是在“东方红洲”留下了一丢丢丢的美好记忆。
郁璐颖身穿迷彩装迷彩裤,裤脚和绿色军鞋的鞋帮交界处露出两抹白色的袜子,稍微长长了一些的头发披散在脖子的根部,随着晚风的吹拂而凌乱地飘扬着。她的迷彩服外面披着一件浅色的冬天大衣,脸上没有表情,肖尧走在她的左侧,扭头凝望少女的侧脸,只觉得美不胜收。
时装到底有什么意义?只要人长得好看,穿这种整齐划一不分男女的军训装和绿棉大衣都好看,肖尧想。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情不自禁地凑上去,要亲郁璐颖的脸,后者却眉头一皱,直接避开了。
“你干什么呀……”肖尧说。
“你干什么!”郁璐颖呵斥道。
最终还是亲到了。
但是被狠狠地嫌弃了。
又一阵强风拂过湖面。
“冷不冷啊?”肖尧问郁璐颖。
“不冷,还好。”郁璐颖说:“有穿着大衣呢。”
“白天冷伐?”肖尧像是在没话找着话:“白天你又没穿大衣,我看着你摸爬滚打,心里可心疼了。”
郁璐颖从秀鼻中发出一声轻笑:“你心疼我?快得了吧。”
“怎么就得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心疼我你就把我的脚往冰水里按,”郁璐颖笑道:“你心疼我,我的脚在鞋里冻成冰墩墩,你只顾在那一个劲给你老婆打电话,我,你……”
“不是,你,我,我那不是因为……”肖尧一时语塞。
其实,无论是他肖尧,还是郁璐颖,还是沈婕,心里都很清楚。
如果他们之前的假设没有错误的话。
共生的消失意味着他和沈婕的关系……至少是出了大问题。
如果用欧阳千千的话来说,那就是两个人之间的红线,变黑了。
现在,肖尧只能寄希望于,是之前有关共生原理的推测搞错了。
沈婕当然能够捕捉到肖尧的此种焦虑,因此这几天对他格外热情。
事实上,在军训的头两日,沈婕的信息与来电频率,高到了连肖尧都觉得有些生草的地步。
紧接着,他意识到,沈婕如此高频率地和自己联系,并不单单是为了安抚自己的焦虑情绪。
她自己也很焦虑。
她也生怕失去自己,她也生怕自己离开她。
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肖尧的紧张情绪反而得到了一定的纾解——这很容易理解。
接着,他们便开始担心,拆散他们的会不会是天灾。
或者又是人祸。
“我今天回班级里去上课去了。”军训的第三天,沈婕在电话里告诉肖尧:“所以白天消息才变少了。”
“女中啊?”肖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蛮好,蛮好。”
说“蛮好”的时候,心头一阵失落:“那个,啥,同学们没说你闲话吧?”
“没~~有,”沈婕说:“她们都风度可好着呢。”
“只可惜了咱们那笔借读费。”肖尧说。
沈婕发出了两声悦耳的干笑。
“欸,狗子,我问你个事情啊……”少女神秘兮兮地开口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什么事啊,你问。”肖尧把手机换了一个耳朵。
“之前我爸爸……”沈婕踌躇了一下,但还是问出口:“我爸爸说他有打电话给你,说他不抓我了,还会每个月把生活费打进我卡里,是真有这事?”
“……是有的。”肖尧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沈婕的语气相当温和。
“……我,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肖尧是在实话实说,但是这个理由一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侮辱对面的智商:“……我是说,那个电话。”
“噢……”沈婕的语气听起来显然不是太满意。
也许,潜意识里,就是怕你回去?肖尧翕动了两下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对了,我也有一个事情,”数秒的沉默后,肖尧开口转移了话题:“想问你好几天了,一直也没问。”
“嗯。”沈婕淡淡地应道。
“咱爸,这算,接受和认可我了?”肖尧犹疑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说呢?”沈婕反问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肖尧问沈婕。
“我和我爸摊牌了,”沈婕爽朗地回答道:“镜子,未来,女儿,天韵的事情。”
“什么?”肖尧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大锤猛击了一下:“你说啥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