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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龙海珠还儿见母 金梅香尽色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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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回 龙海珠还儿见母 金梅香尽色成空

    长林松下喜髡头,摩顶堪同古佛游。

    山鸟自鸣秋后月,白云常淡雨前秋。

    因无功力悲伽释,徒有文章笑孔周。

    昏夜漫漫愁未旦,草堂独卧一灯留。

    单表月娘、小玉、老师姑三口儿在善人王寡妇家住下,闻得玳安说孝哥有信,喜得月娘一夜不曾睡。等到天明,使玳安左近寺院边找,都有信息,只是找不见。辞了月娘,要过山去远寺里跟寻。月娘说:“我们在这王施主家等你,切不可去远了,等你回来,还要过海朝落伽哩。”玳安说:“我知道了。这山上净室极多,知道他在那个净室里。一个孤人,那里藏不下他。既然有信,娘也耐心等等。”说毕扬长去了。等了二日不见回来,常在门首使小玉张望不提。

    却说河南来进香一会的男女,原同月娘搭船过海。内有尼僧四众,两个老的,五六十岁,两个小的,不上二十五岁,甚是清雅。因过了海在山下住着,也等顺风,要朝落伽,才到大寺里进香还愿,做道场拜佛忏悔。艄公因人少不肯开船,这些尼僧,见月娘一行也是尼僧,走来约月娘同过去,问了问月娘,原是山东东昌府清河县人。月娘问,道他是汴京大觉寺的尼僧,也没问姓名来历,约就过了明日早下船过海。如今有百十众香客才开船,不是一两个人过得的。月娘支了船脚与他,和老师姑急要趁船过海,又等不见玳安回来。到了明日,众人急等月娘开船,没奈何只得留下小玉,在王斋公家里等玳安:“叫他在村里等罢。我随老师父朝了菩萨,也完了心愿,遇顺风不过二日就回到这里了。”说毕辞了王寡妇,和老师姑胸前挂了香袋数珠,念佛前去。这山下一条小港通潮,进得大洋,望落伽山开去。

    原来南海周围三百余里,内有观音菩萨正殿丛林大寺,不是落伽山。这落伽乃菩萨修行的仙地,黑海洋里,风浪极大。这些善人进香还愿,只到了大觉寺里烧了香蔬,就算是志诚了,没有敢进大洋来落伽亲朝菩萨的。这落伽山下普陀岸、紫竹林、潮音洞,活现的一尊观音,叫得应、看得见的。但人虔诚,处处都实相。也有白鹦哥、五色莲花、宝栏珠树、金碧莲台。如不虔诚,只见一座空山沙岛,几块顽石。又没有寺院,各人带着口粮净水,受饥而回。还有覆舟之恐。因此香客多不敢去,只完了进香之名便罢了。月娘一行众人上得船来,只见甘露寺宝公法师,挑着锡杖也来赶船,月娘不敢相认,只和这东京女僧们叙起家乡,问了姓名。这年小的一名莲净,一名梅心,和这两位老师,俱是大觉寺出家。因东京四太子废了刘豫,把大觉寺天火烧了,这些尼姑都往外住,各寻净室。因此二尼随众南游。问了月娘,也将出家根由说了一遍。正遇北风,把船抛在港里等风不提。

    却说玳安遇见了空,主仆二人夜晚不敢独行,宿在山上净室里。次日天明也不吃早饭,辞了老僧,走下山来,往山前王寡妇家来。走得天黑,才到得村口,已是点灯时候。只见小玉立在门首,见玳安远远领着个小和尚来,知是孝哥找着了,忙忙迎将来,笑嘻嘻道:“今日可怎幺也找见你了!”了空细看,才想起小玉当初背着我到处逃躲,今日在此相见,不觉眼中落泪,便问“母亲可在屋里?”小玉道:“等了你们三日不见回来,和一般香客进海朝落伽去了,不过二日就回来。怕你们没处寻,留我这里等你。他师徒二人随着些姑子去一日了。”说毕进了王善人家。

    王妈妈出来,甚是欢喜,说:“菩萨甚是灵感,母子重逢。”忙忙安排着饭给了空和玳安吃了。小玉自去房里独宿,了空玳安在外边睡了,商议道:“我来南海一月有余,也要亲朝落伽,只因母亲不见,难以远去,今日正好趁船同上落伽,亲谢菩萨接引我母子大恩。似这顺风一潮就趁上了。也朝了菩萨,又见了母亲,岂不两便?强似你我在这里坐守。”玳安道:“也说得是,只怕没去有的顺船。”早起来山头一望,见一只大船,正在港泊着哩。原来没有大蓬,是一只平底宽船,只一根小小桅儿,扯着片竹篾蒲席,不甚齐整,却也坚固。玳安上前问:“这船可上落伽去幺?”内有一个老船公,白须有七十年纪,领三个水手,俱是道人打扮,包巾道衲,见了空玳安问船,道:“你们上落伽赶香客进香的幺?”玳安道:“正是了。”老艄公道:“我是龙艄公,你只要多把些船钱,管今夜早潮就赶上了。”玳安许他五钱银子,二斗饭米,船公嫌少。那水手道:“他是个出家人,那有得多银子。我送他一程,踅过山去,在大寺门首载香客罢。”忙叫:“上来,上来!”这了空玳安各挑着随身衣具,上船坐着,顺风一阵,早送出港入大洋而去。正是:

    前船才去后船开,前浪初平后浪催。

    滚滚波涛千古恨,飘飘舟楫几时回。

    到头莲域儿逢母,入掌明珠蚌有胎。

    同上法船登彼岸,一花五叶出潮来。

    原来大海茫茫,瞬息千里,各人驾的是各人的船,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前后的路相望,看看赶上,忽然一阵风潮,又隔得不知多少远。因此海船极是难追赶的。行到午夜,只见前船上一点灯光,如渔火相似。始初只有灯盏般大,后来渐渐开朗,似车轮样,火光乱滚起来,忽然又灭了。满海黑云如絮,海水泛涨,好似锅滚一般。只见来了一阵怪风,那龙艄公道:“不好了!龙来取珠了”。玳安问道:“如何龙来取珠?”老艄公道:“但见海中有珠宝,就有宝光射到龙宫海藏里面,似一般虹光相似。龙王上来取宝,海水翻腾起来,船不能行,必有覆舟之祸。除有大神力护住珠宝,龙夺不去,才可以保全的。”说不及语,只见海中泛起火光来,照见两条神龙在海中翻波搅浪,鼓鬣扬须夹近船边。通船梢公水手,只是念佛,那船一似随风柳叶,逐浪桃花,团团转将起来。眼看要翻,只见了空上船头盘膝而坐,不知口里念些甚幺经咒,一时间风急水涌,两条龙夹船而行,耳边风雨之声,半夜里不辨南北。撮到落伽山根下,先闻得大船旁边“扑通”一声,早把这船桅吹折,船翻转来,一船人沉落海去,乱叫救人不迭。这先泊的大船上人多手快,早把了空玳安从水里救起,眼看着一只破船,连梢公水手沉下海去,影也不见了。诗曰:

    龙因火起珠生水,珠性圆明龙亦驯。

    钵下龙眠成解脱,衣中珠返得元真。

    虚舟破处方登岸,斗笠抛来不问津。

    认得海枯天亦尽,一家人见一家人。

    看官听说,这二龙戏珠是仙佛的丹诀,不外阴阳水火,俗人不解其义,只作闲语听过。此语在《道藏》中说得明白:这明珠生于南海离火之地,取太阴之光。千百年老蚌,每月在初弦月望之时,在海中启口,吞吐月光,结成蚌胎,从此月月吞吐,三年一小胎,几年胎满,珠光圆了,到了中秋夜,那月光明净,阴气满盈才完。一年如要中秋阴晦,不见月色,只算得一月,算不得一年。和仙人炼丹一样,岂是容易得的。到了九个中秋,算为纯阴,须十余年才满yin精,珠胎方孕,如妇人十月生子,其珠自活,为太阴真丹,即老蚌千年长生之药,纯阴之宝,谓之夜光珠。光有大小,有照到一丈几尺的,所以楚曰“照乘”,只在前后尺丈。又有月明珠,悬在殿角,光照一室,此非人间之宝,惟天宫海藏中可有,这是可闻不可见的。

    所说龙来戏珠所取何义?龙为纯阳、二龙即大易重乾之卦,以纯阳得配至阴,方为合体。因此海中有了老蚌的珠,龙宫得知,即如谁家养了好女儿一般。等到九年以后,成了胎,或百年千年,炼得阴满了,龙君定然要采夺他的。不到满盈,多失其宝。那老蚌也有神通,炼得韬光闭影之法,窃取月光,以后沉到那重渊幽窟。龙王夜叉找觅不见,到了功成光满,现他的神通。中秋月明之夜,忽然开放蚌口,放出他百年炼足的yin精,和月明斗彩,在海中起一条虹霓,直射上月宫,不知有几万丈。红绿相间,如匹练一般,那龙王即时知道了。就来戏取,看他光从何起,好去搜他。老蚌久知此理,即时隐迹藏光,又沉下重渊去了。也有收光不及,被龙一口吸去,如男女采战,泄了真丹,此蚌的珠病了,又要采炼,才复元阴。龙得珠光,如人饮醉酒,一醇而蛰,可益千年之寿。因此龙女献珠,在佛法比个如意,在仙家比为还丹。此段讲说,出在道经南海琼州地方。说这蚌珠放光后,就有龙来,俱是亲见的。今日了空一百八颗明珠,自然招出龙来窃取。亏了空有些佛力,神龙不敢来夺,倒送了一阵风,和他母子相见,此乃佛法妙处。

    这船上取起两个人来,看了看,月娘才叫:“玳安,你因何到这里?”雪涧老和尚见了空道:“你因何到这里?”玳安对月娘道:“孝哥也在这里?”原来母子师徒凑在一船,不是遇风,如何得见?才知是菩萨接引之力。满船人都念佛。不消说孝哥和月娘抱头痛哭。雪涧禅师劝住道:“既已出家,不可情根牵绊。”众香客也有落泪的。到了岸上,只见一片荒山石涧,那得个菩萨来。众人朝上齐声念大慈大悲,至灵至感、观世音菩萨,弟子们万里虔心,朝见老母,求显些神通,众人好瞻仰,坚心向善。一言未毕,只见海风一阵把落伽山遮了,满海中现出空中楼阁,何止千百座门窗,内俱是观音。住了一宿,大众又念一声佛号,只见一阵风来,楼阁全无,满海里五色莲花,红黄青碧,一朵朵莲花上都是观音。这里念佛不绝,只见一风来,莲花全无,潮音洞口,悬岸下倒垂着一株金色梅花来,足有十丈余高。干似黄金,花如白玉,古干千寻,香风四起,吹下两片花来,沾在梅心莲净衣边,满空中天花乱舞,又有频伽乌、白鹦鹉空中现出,往洞门里去了。真是佛法仙缘,灵山福地,一时出现。这雪涧和尚合掌而念偈曰:

    所见非所见,法界亦如是。

    大海一沤同,楼阁开蜃市。

    风定失烟楼,化为功德水。

    一波一莲花,五色烂青紫;

    念彼观音力,一花一佛子;

    佛子本无相,天水竟空尔。

    于何海生香,香生色亦死;

    色香两归尽,石女即天女;

    譬如母觅儿,既见忘彼此。

    以无所得故,故名无所住。

    雪涧长老念偈已毕,别了了空,自挑锡杖向普陀岩去了。一行香客尼僧照旧上船。辞了众人,回到王善人家里,看小玉还坐着等哩。了空向月娘八拜,向老师姑问询谢了。次日一行人进了普陀大寺,几进牌坊,金绳引路,宝塔摩空,松竹糜鹿,不似人间,就是佛域仙都,到了大殿前,瞻拜了丈六金身的菩萨,各人随心还愿。梅心莲净一行念的《梁王宝忏》回向拜佛,月娘念的《报恩经》,七日方了。和这众香客合伴东归。随着河南的大会人多,一路好行,次日出了海,搭小船到了临安。另赁粮船过江,由扬州起旱。此时山东大乱,不便孤行,到湖心寺里拜别玉楼,母子好回乡。玉楼接着月娘,见着孝哥,大家哭了一回,想起自己没儿,他乡不便久住,把两口棺木寄葬于寺前。随着月娘母子回清河县来。正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秋来还作一双飞。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玳员外建塔开金藏 空大师奉母上莲台

    诗曰:

    三十二相遍圆通,五百由旬过化城。

    一粒粟中藏世界,大千海里载光明;

    黄金满地随时现,白玉为台踏步行。

    嚼破虚空还色相,不知无灭亦无生。

    却说月娘了空,辞别雪涧禅师,母子、玳安、小玉和老师姑出海,同这一起东京进香女眷,到了淮上分别。因去辞别玉楼。玉楼也要回山东,闻知山东路上大乱,盗贼太多,妇人不敢独行,又搭了一个河南客船,从徐州起岸,上汴梁才回清河县。那时金朝与南宋讲和,因此南北通行,无人盘问。玉楼把淮安宅地典卖,葬了公公丈夫,痛哭一场,别了老师姑,和月娘上山东。路上不消化斋,走了半月,到的汴京。正是金主亮登极,粘没喝、兀术太子久已死了,燕京大乱,金主亮大杀宗室,中外离心,大臣反叛。金主酗淫异常,要来汴京修造行宫,不日南侵。淮上造船千只,东昌临清一带河路,乱成一块。这月娘不敢回乡,只得同玉楼赁个小房,在东京住下。

    在那汴河西沿,烧的大觉寺旁边靠西一带空园几间,大瓦房都烧了一半。除有几个穷兵住着外,门上写一帖,是“内有闲房赁住,不争房价。”玳安了空看了道:“如今大娘出家,和三娘小玉住在一个屋里,你我是一僧一道,路上行走还怕人盘问。这个京城,如何好一处个住?不如寻个闲房,咱两人安身。白日在外化斋。夜间同宿这个破房子,写着不争房价,一月给他三四百钱,住不上两个月,回清河去了。”了空道:“说得有理。”问了问住房的,道“是几间官房子,没有正主,闲了二三年,不拘多少,你们出家人不分贵贱。只是一件,房子破了,里边砖石门窗还多,不可作贱。又是些古怪,夜里丢砖弄瓦的,不甚安静。你但不惊恐,尽你住几年,房钱不消论。”玳安道:“且讲一月三百铜钱罢。”众兵道:“随便罢,不消讲。”说毕玳安、了空去禀知月娘:“俺在西河沿赁几间破房住下,各人取便。来往看问,倒也不远。”月娘点了点头道:“随你们便罢。”说着各人去了。玳安买了一把锁,将他和了空的破衲襟、扁拐、蒲团一套儿行脚衣装,锁在一间破楼底下。日日了空往城里化斋,玳安在巷口打坐。时常照管月娘屋里薪水。玉楼的家资渐渐的消乏,月娘的手饰久已卖尽了,只一个了空在外化斋,那得养五六口人。月娘、玉楼也常使小玉在街上揽些女工,多少换钱糊口。

    却说玳安一日在破楼下睡着,梦见西门庆进门来,披头散发,手拿一个金砖,送与玳安道:“我东墙有四窖金砖,留下等你和孝哥来,你只在古井旁青石下看有火起处找去。”玳安醒了,听听正打四更,叫了空几声,全不答应。原来了空做梦到了清河县毗卢庵,筑起一座七层宝塔来,都是黄金安上,舍利放出佛光,把山门都罩了。忽然惊觉,玳安叫他说他的梦。了空也说他的梦。两梦相合,不知主何事。玳安起来撒尿,只见东墙下起来一块火,其色非红非青,半黄半绿,烧着墙脚往地下去了。玳安道:“此事甚奇,正应梦中言语。”叫起了空来,照着火起处细找,原来一块石板压着,井口塌了半边,玳安使扁拐一试,全然无水,离地有八尺多深,一层层石磴下去,内堆满金砖元宝,不计其数。但见:

    井通四面,右压三层。金砖上黑漆光明,元宝上印文镌就。不数邓通之金穴,何用倚顿之铜山。有财无命,原从奸巧积将来;易散难消,偏向好人挥不去。大福财神星助旺,守财虏孽帐随身。莫将ノ脬诤阑,好向给孤修佛地。

    玳安取出一锭金砖来,俱是黑漆裹就。退出金色,每锭元宝有两行大字,是“沈越家财,天赐忠义”八个大字,刻在上边。计四井相通,每井有一丈余深,不止百万。了空说:“此乃无故之金,不可轻放。”留下一锭,依旧用石板埋了,在乱砖破墙之下,多年古井,谁人来理。

    到了次夜,玳安又梦西门庆来说:“此乃我家旧物,留此等你多时,取了回去做些佛事。超度我出世,天与你的,如何辞得?”醒来时玳安和了空说知,这些金银,如何取得去,多少取些回家,替爹娘做些善事,也见他的灵应。但此金砖,如何取去?如遇着公人盘诘,惹出祸来。次日悄悄报与月娘得知。唬得个月娘面如土色道:“玳安,你不记得当初来安,因金子险把我母子丧命。快快回去,今日大家修行,受了南海菩萨的戒律,还起贪心!”把玳安喝回去了。也是天理人情,报应不爽。玳安将金砖藏在搭膊内,出的门来,见了一个人骑着白马,兵官打扮,走来看来玳安道:“你不是西门庆老爷家玳安,如何在这里?”抬头一看,但见这人:

    稀稀几路白发,淡淡一方老脸。窄袖箭衣,久在金营称幕客;皂靴缨帽,还存师相旧家风。有缘歧路遇相知,无限离情悲故旧。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翟云峰。一向东京,投在金室家营里,做个书辨官。今年已六十岁了,还认的玳安是西门庆家人。马上问道:“你如何做了道士,也不到我家看看?快随我来。”玳安正带着金子,没法摆布,见了翟大爷,是通家恩人,如何不喜?说道:“小的忘了大爷的宅子,正找不见,随大爷家去磕头罢。”跟在马后,不一时到云峰门首下了马。玳安随进去,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云峰便问:“你奶奶好幺?几时找见你家哥哥?如今在那里?”玳安把月娘从东京去,上了淮安,不得回乡,孝哥做了和尚,月娘已出了家,今年在南海才得母子相逢,如今在这西河边暂住。小的因家主不见,也找了十年,才遇在一处。云峰听说叹道:“这等一家财主,不料人亡家破,子母分离,到了这等流落处。如今也少有你这样人。”叫人快安排酒饭给玳安吃。玳安道:“小的也吃了长斋,久不吃酒了。倒有一件事和大爷商议,不可使外人听。”云峰忙把手下家奴赶开,两人在厅上悄悄言语。好个玳安,他不肯说这金子的原因,只道“这几年家产净尽,片瓦不存,只有当初主人藏下的一个金砖,如今要卖了回清河县去,赎出卖的宅产来,给孝哥度日。正然没处去卖,遇着大爷,就是当初主人一样。把金子卖了,打发他母子还乡也是大爷和家主相好一场,足见死生不变其心。”说毕,向搭膊底下取出一定金砖,虽然漆过,两旁金色光发,十分好看。云峰将金砖接来道:“可见是大家在外,流落十年,还有此物。好月娘,怎幺收得这样紧密!”取天平一兑,足有四十八两。云峰道:“这样乱世,也不便去卖,我兑四百两银子与你罢。”玳安道:“大爷分付,有什幺多少,这还多卖了大爷的。”即时叫玳安吃了饭,忙叫家下去接西门大娘去。

    翟云峰夫人又是个好人。从那年别了月娘,至今十载,听得月娘到京,恨不得一时相见。问了玳安,知有玉楼都在一搭,连忙抬了三顶轿子,使丫鬟莲香,领着到了寓所。月娘、玉楼、小玉一齐请将来家,又使管家请将孝哥来。蜜食素菜,里外摆了两三桌吃了。三日不放,月娘急要辞回,云峰道:“如今有临清解米的回船,起一路官批,既是我的亲眷,再不消费事,送你去罢。”不二日,兑出四百两银子。月娘还不肯受,争奈一路盘费了玉楼许多银子,回家又没路费,玳安劝着,只得收了。

    次日登舟,一家人口上船,不消半月,到了清河县,在毗卢庵住下。雪涧禅师早已先在庵上,修得山门大殿,禅堂配殿,一进五六层,内外有五六十僧众。挂了接众的磬板,似大丛林里规矩。月娘暂在后方丈独宿一宵。早有王姑子知道,请在王杏庵家新舍的尼庵暂住。明日玳安到城里,旧宅子一看,倒的只落得一座高房前楼,和花园翡翠轩,俱折成一片平地。也没墙垣,做了个大路,往来人屙尿的去处。问了旁人,已换了三个主子。张监生、尚举人死了,卖与刘学官公子刘进士。招人住着,通没修理。玳安走到刘进士家,正遇在家,进去见了,说主母相公一向在外,回来要赎这旧宅居住。刘进士父子乃天理人家,又系旧交,即查原契,是三百五十金。情愿许赎,就少些也不妨,日后补完。玳安谢了回来禀知月娘,将前日云峰的银子取出来,一天平兑了三百两,待搬过去再完。原来玳安心里记得,当初乞儿讨饭,西门庆托梦一项银子,久埋在高房下,取出来可以完事。刘进士收了银子,玳安请月娘玉楼过狮子街旧宅来,月娘不肯,道:“等收拾完了过去不迟。”使小玉、玳安先上宅子里,支锅盘炕去讫。到了半夜玳安叫小玉起来点灯:“我这门坎下有一窖银子,是我当初埋下的。”小玉不信道:“天生扯慌的精,有银子你还等到今日哩,不知几时拿去另寻老婆了!”玳安道:“你跟我来,小玉手提着灯,把前后门关了。玳安才使铁钉一剜,取起大方砖来,那有当初埋的银子,只叫得苦,想是被人掘去了。取将铁锹来用力一铲,只听“扑通”一声,是一个大井口。把玳安吊下去有三尺深,都是金砖元宝,一层层排满,取出一锭来,八个大字,即是汴梁所埋之物。夫妇二人才向天地拜谢,说天赐财神,情愿舍了修塔建寺,依旧掩埋了不提。

    到了次日,叫将土工来,把花园翡翠轩一带分为两院,做一观音庵。另造起檀香像来,请月娘玉楼过来住。贲四家两口闻得月娘回来,买礼来看,隔了十年都老了,时常做伴。问道:“老冯死了。”月娘别招了二个贫婆,做饭服侍。玳安取了几白监布来,换了月娘玉楼的衣服。自己买个驴儿,也换了一件公道袍,常到毗卢庵,看了空听些佛法。叫将贲四来,把狮子街旧典当铺开起,油漆得一时崭新。一县亲友闻得西门官人母子回家,又赎回宅产,修理一新,不知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才取出来,就有李智、黄四等一班儿来行贺。引诱玳安做些生意,玳安俱辞了去。却上东京,谢了翟云峰一分大礼。云峰说:“你家没有主子,寡妇孤儿,又都出了家,这乱世如何支得住,还该做个小小前程,撑持门面。”因此叫他纳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在东京锦衣卫里做个旗牌官,还顶着西门大官人的缺,只不管事。因为玳安随了姓,满县人敬他忠义,又有家事,都为小西门大官人。从此度起日月,富倍于前。又修起西门庆的坟墓,那日和月娘、玉楼、孝哥、王姑子、小玉随着一同上坟。回到毗卢庵,参雪涧长老,月娘说:“起当初曾舍一百八颗明珠在这里,薛姑子死了,寺上两遭遇火,不知落在谁手里。”雪涧禅师大笑道:“珠子倒也有,可惜连我一件衲衣偷去了。”了空看着雪涧又笑道:“有了珠子,就有了衣;有了衣,也就有了珠子。只在眼前,不消寻觅。”说毕话,取出一件破衲襟来道:“可是老师父的衣幺?”雪涧长老道:“正是了。”接过来用手一捏,那缝的衬布儿依旧完全,上面却添了一个金针。长老拔起金针,抽出一个黄袋来,一百八颗明珠溜亮光圆,递与月娘,低头一看,正是自家故物。诗曰:

    珠从冈象于何求,不是明人莫暗投。

    赤水归来还独照,牟尼顶上起重楼。

    又

    赵州八十犹行脚,须信心头未了然。

    及至得珠无一事,始知虚费草鞋钱。

    月娘看珠已毕,忙把金针取看。不似人间铜铁,只见金光明亮,照得一殿都是佛影。了空细说:“是南海婆婆送我缝衣的,”才知是菩萨的显应。将这针和珠依旧送与长老,叫了空收在身边。月娘想了想道:“我有个愿力,了空你可承此孝心,日后化出钱粮来,寺后修一座七层宝塔,安放金针珠子供养,为舍利之塔。可惜我们年老,不能成此愿力,将此功德留与你做罢。”长老向月娘道:“佛法愿力,不是轻口许的。凡有愿力,一世不完,来世苦修,才得圆满的。七层宝塔,乃数万金银的布施,清河县一个小地方,如何满得这愿?”一言未毕,只见小西门员外玳安,向长老月娘跪下说:“此塔不难,我替母亲哥哥完结此愿罢。”长老大惊道:“你一人如何有这等福量?”玳安因把天赐黄金的事说了一遍。月娘才知向来赎产兴家,另立门户,原来天报忠义之仆一段因果。

    玳安回来,把宝藏取出,一面兴工,在毗卢寺后筑起七层高塔,层层是佛,安放金针明珠在上。塔成之日,金光夜现。远近善信男女,上千万的人随喜,俱道玳安忠义,了空行孝,所以天赐黄金,完成佛事。那日做了七昼夜道场将毕,忽然来了一支人马,前后红旗黄伞,坐一个年少将官,只有二十多岁,却生得齐整。来到夺前下马,便问道:“可是清河县毗卢庵,了空长老的禅林幺?”了空慌忙迎出去,一见了空,将偏衫袖子扯住道:“师兄你好快活,撇得我在苦海就不慈悲我了!”月娘、小玉、王姑子都躲避在后斋堂去了。只落得雪涧、玳安都出来迎接道:“这小将军是谁?”

    鸳鸯帐里谈经伴,龙虎巢中罗刹娘。

    柳色日抛珠勒马,梨花新弃绿沉枪。

    摩登不破阿难戒,天女来登弥勒床。

    阿闪国中还觅婿,蜜成蜂老又寻香。

    原来是淮西大寇李全寨中,黎花枪杨夫人女儿锦屏小姐。原招了空为婿,两人讲经说法,不肯破戒,许下结伴修行。因李全亡后,杨夫人投在大金麾下,做个上官夫人,领他的兵马,镇守淮西。如今夫人又死了,小姐将后事付与营将,却来找寻了空,今日才得相见。了空迎上殿来,只见这小将军行了五体投地三参的礼,却与了空平拜了,才和雪涧长老问讯。卸了戎装,却是幅巾道袍,外挂一患数珠,一双小小方头禅履。雪涧长老甚是纳闷。了空请进方丈,请出月娘一行人来相见。细说前因,才知月娘是婆婆。这小将军是干媳妇儿。锦屏又拜了两拜,月娘大家坐在一团,摆上斋来吃了。

    只见锦屏小姐唤家将捧出一盘金银来,约有千两,送与了空,助寺上功课。自己却将发分开,跪在佛前,求月娘剃发。长老大喜,原是有了法名,是了缘、与了空叙兄弟的。自己做就一套禅衣僧帽,即时一个新比丘尼。满口经典,久已烂熟菩萨戒。先拜佛像,后拜长老、月娘。即时发遣营将人马,回淮上去了。从此在观音堂与月娘作伴,晨昏焚诵。过了数年,玉楼不在了,葬在茔边。月娘享年八十九岁,一日唤将了空来,念了四句偈语,无病坐化。化之日满天瑞色,一屋香云,冉冉向空而去。

    偈曰:

    八十九年梦,天空月又来。

    不圆也不缺,夜夜照莲雪。

    了空自与玳安整顿后事。谨遵遗言,不许回茔合葬,火化了安龛在新塔下,做了七昼夜道场。那时雪涧长老辞回泰山去了。了空在寺里持住十年,辞了玳安,也朝落伽,住在普陀岩紫竹庵里,不回山东了。日后坐化成佛,锦屏却在观音堂住十年,也回东海得道。毗卢庵做了高僧卓锡谈经。俱是小西门玳员外管理。后来生子二人,世享富厚,夫妇偕老,八十而终。这是天报忠义,一家正直处。正是有波皆净土,无地不莲花。

    要知如何,缓缓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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