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传言非虚
裴萧萧比约定的时间要晚了一些,这在孟白龟看来,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在她的印象中,萧萧姐姐向来是个很守时的人。
连商行开会的时候,都不会拖延。
“把时间浪费在会上,不如拿去想法子提高营收。”
这是萧萧姐姐常挂在嘴边的话。
不过孟白龟没问原因。
她知道这段时候,萧萧姐姐一定很烦。
毕竟那个讨厌鬼,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她在家养病都知道得一个清二楚。
不过最让孟白龟震惊又伤心的,莫过于长公主传出来的婚事。
讨厌鬼……竟然和萧萧姐姐定!亲!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晚,孟白龟把被子当作是韩长祚的肉,用力咬着。
混!蛋!
孟白龟趴在裴萧萧的腿上假寐,心里大概有了数。
八成是萧萧姐姐来接自己的时候,被讨厌鬼给缠住了,这才晚了。
希望这次去庄子,他别也跟着来。
自己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希望韩某人能有点自知之明,别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
否则……
否则她就要让镇国公府的叔叔伯伯过来了!
北戎人当护卫好了不起哦。
但她孟白龟可是背后有千军万马的女人!
绝不可能输!
一百个打一个,就问怎么输!
哼!
到了庄子门口,里面传来悠扬的笛声。
裴萧萧扶着孟白龟下马车,挑着眉毛。
“这笛声,可是有些耳熟啊。”
孟白龟吃吃笑着。
“是呢。我也觉得耳熟。”
两人挽着胳膊,还没走到主院,就听见方才的笛声停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笛声响起。
两支笛子的音色区别很大,吹奏的风格也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人。
“这倒有些意思了。”
孟白龟赶忙拉着裴萧萧,加快步子。
“一定有热闹可看!”
“萧萧姐姐,走快些!”
“你仔细脚下,别摔着了。”
话音刚落,孟白龟就一个踉跄,险些把挽着的裴萧萧也给带倒。
“瞧瞧,我怎么说来着,让你仔细脚下。回头摔伤了脸,你都没地哭去。”
没有医美,疤痕都消不掉。
不然纪丹君也不会一直是那副模样了。
不过倒也好,祸兮福所倚。
正好有借口能看清濮阳伯府的嘴脸,将那桩亲事给退了。
不然婚后苦头可多了去了。
主院中,两名男子正在斗笛。
一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士晋,另一个倒是没见过。
不过有些脂粉气,看起来像是常年混迹在坊间各处酒楼茶馆曲苑,穿的也不是很好。
这位应当就是先前颇受崔青卿推崇的丝桐客。
这两个是怎么撞在一块儿的?
裴萧萧也来了兴趣。
姑娘们都在廊下坐着,喝花露,嗑瓜子,吃点心。
活似在开堂会。
裴萧萧带着孟白龟走过去,纪丹君和崔青卿分别空出自己边上位置,让她们有地方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
裴萧萧朝院中斗笛斗得兴起的两人扬了扬下巴。
“怎么到庄子上来了?”
崔青卿激动不已。
“还是丹君财大气粗,听说丝桐客在附近表演,就让人去将他给请了过来。”
“能听丝桐客的独奏,我这回可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纪丹君轻摇手中的团扇。
“你不足的我正有,我不够的你添上。这有什么的。”
“先前你一直推崇这位丝桐客,我也是生了兴趣,既然有机会,那就听上一回。”
“要是在府里,我那个蠢弟弟可没这兴致陪我。听不了几个音,就闹着要去武场。”
“他醉心武艺我是很高兴,但才艺上,到底不能与父亲比。”
裴萧萧笑道:“你这就是过了,哪有几个男子能跟老辅国公相提并论的?”
把胸挺得高高的。
“大概也就我爹了吧。”
纪丹君却是不服气。
“裴相可不通乐理。”
挺起的胸膛顿时缩了回去。
纪丹君说得没错。
她爹何止不通乐理,简直就是五音不全。
这事没得辩,她认怂。
纪丹君笑眯眯地给她打扇。
“可我父亲的武艺,却是不能与裴相比的。”
“大家都有长处和短处。”
“我倒是高兴,今日有机会,能和你们一起好好听曲。”
“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
崔青卿耐心地给孟白龟手剥瓜子,攒着一碟子,方便她抓着吃。
“就是,永川那小子,让他听这天籁之音,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他觉得折磨,我们也折磨。”
丝桐客吹罢一曲,两人正好斗完一轮。
安士晋难得棋逢对手,略带兴奋地对丝桐客道:“你的笛子是跟西域人学的吗?”
丝桐客微微一愣。
“公子如何得知的?”
“你的笛音尾音习惯夹杂西域之音,我猜测,你是跟着西域人学的。”
丝桐客震惊又兴奋地朝安士晋一拜。
“公子真神人也!我自己尚无所觉,旁人只听曲,也从不曾指出。”
“我的师父的确是西域人。”
“方才你吹《凉州》第十三章时,吹出了水调,这是不对的。”
安士晋为他演示了一遍。
丝桐客跟着吹了一遍,恍然大悟。
“先前我吹奏此章时,总是有莫名的不顺感,原来在于此。”
“公子吹笛之技远胜于我!我自愧不如。”
崔青卿撇撇嘴,小声对着裴萧萧她们吐槽。
“也不知道这个安士晋是怎么循着味儿摸过来的。”
“丝桐客刚吹完一曲,他就不请自来,还问能不能跟人斗笛。”
“我没吱声,丹君兴致勃勃答应了。”
“不过倒是没想到,这个传说能引来鸟的安士晋,竟然是个有几分真本事的。”
“连丝桐客都被他比下去了。”
阮文窈用团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说话声音这么大,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这可是当着人的面,在说人小话。
崔青卿捂着自己的头,委屈极了。
“本来就是嘛。文窈你看,他都吹了这么久,也没见引来一只鸟。”
“十有八九就是鸟食引过来的。”
她辩驳的声音有些大,真叫安士晋给听了去。
安士晋涨红着脸,上前几步,向她们行礼。
“这位小姐说的没错,那个传闻,的确是我家人借鸟食,引来鸟儿,又将这件弄虚作假的事散播出去,为我造势。”
崔青卿被吓了一跳,直接躲在阮文窈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
“你、你听见了啊……”
尴尬的不仅仅是崔青卿,安士晋也一样。
“我本就不赞成家里人那样做,只是当时在家中吹笛过于沉浸,一时不防。”
“今日正好借此机会,将此事澄清。”
崔青卿嘟囔道:“倒是个实诚的。”
丝桐客此时却道:“以笛声引来禽鸟,未必不可行。”
安士晋忙道:“的确,笛音可模仿鸟鸣,只是无法像谣言那样,引来一大群。”
两人说罢,竟又斗起了笛。
这回是模仿各种鸟鸣。
你方吹罢,我上场。
片刻后,果真有鸟儿被笛声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
如安士晋所言,的确能引来,但真的不多。
小猫两三只。
崔青卿这回记得把声音放到最低,和阮文窈咬着耳朵。
“还真的能引过来啊。没骗人。”
阮文窈用团扇遮住脸,侧头与身后的崔青卿说话。
“虽说安士晋与崔绩相识,但感觉不像寻常世家子那样讨人厌。”
崔青卿深以为然地点头。
她没在安士晋身上感觉到世家子的那些臭毛病,反倒觉得很平易近人,连丝桐客这样的乐户都能以礼相待。
“是个好人!”
崔青卿给安士晋定了印象。
他二人斗得兴起,就没顾上时间。
裴萧萧她们也不忍打断,再则,高手斗乐不是寻常能看见的,很值得一观。
裴萧萧见天色已晚,轻声叫来庄子上的仆妇,让她们去准备晚饭。
把丝桐客和安士晋也都捎带上。
等他们斗完,就留饭。
估计今晚还会留宿在庄子上,山林夜间不好走,容易遇上野兽。
即便他们要走,裴萧萧也会留他们下来。
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不过想吃她做的饭,就不可能啦。
又不是厨娘,来个人就能吃。
余姚县主虽然不会丝竹,乐理也一塌糊涂,但也是很有份量的好不好。
日头西斜,月上梢头。
庄子上开始点亮各处的灯笼。
裴萧萧她们一直听,一直听,听得肚子咕咕叫,那两个人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
安士晋甩着笛子,将笛身中的口水甩出来。
“今日真是畅快!”
“我学笛十余载,未曾有今日这般与人淋漓尽致地斗笛。”
丝桐客甩尽笛身中的液体,朝着安士晋拱手一拜。
“今日多谢公子不吝赐教。”
安士晋赶忙将他扶起。
“你的技艺并不在我之下,假以时日,定然闻名于天下。”
“而我……”
安士晋一叹。
“俗事缠身,始终不能在吹笛一事上尽全部心力。此生,大抵不过是止步于此了。”
丝桐客忙道:“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公子有今日之惊才绝艳,未必他朝不能如愿。”
“只是时机未到罢了,还望公子静候。”
“但愿如此吧。借你吉言。”
孟白龟托着腮,可怜巴巴地道:“你们说完了吗?”
“我饿了……”
“能不能先吃了饭,再接着说?”
安士晋尴尬地红了脸,朝裴萧萧拱手。
“我今日休沐,想起当日未能在竹林尽兴,是以前来此处,了却心愿。”
“未曾想,竟然能偶遇丝桐客这般的高手。顿时心痒难耐,循着笛声前来叨扰。”
“此时日已黑,我不便下手。恳请县主能收留我一夜,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裴萧萧歪着头,笑吟吟地道:“早就知道你们会很晚才结束,饭菜已经做好许久,坊间也准备妥当了。”
“今夜你二人只管留下便是。”
“先去吃饭吧。”
“你二人是各自去屋里吃,还是与我们一起?”
安士晋暗忖,与女子同处一室用饭,不太妥当,还是避开为好,以免日后传出什么来。
尤其丝桐客又是混迹于坊间那等地方,纵然吹笛技艺高超,可终究不知其人心。
还是谨慎为上。
“多谢县主,我去自己房里吃就行。”
丝桐客也赶紧道:“我也是,叨扰县主了。”
裴萧萧让人将他们的饭菜,分别送过去,带着手帕交们离开。
用饭时,崔青卿还沉浸在方才的斗笛中,久久不能回神。
实在是太精彩了!
特别是那两个人吹到最后,直接忘我起来。
仿佛也将自己给吸了过去。
阮文窈见她一直扒拉着饭菜,却没吃进去,不由捅了她一下。
“先吃饭,吃完再继续回味。”
“哦……”
好不容易吃完饭,崔青卿赶忙问起其他人对于这两人的看法。
纪丹君用扇子替孟白龟赶着蚊虫,漫不经心地道:“我觉得他们的确都是高手。”
“不过安士晋到底年纪小一些,还是世家子出身,阅历不足,许多地方吹不出曲目原本的情感。”
“丝桐客虽然身世坎坷,阅尽沧桑,不过多了几分哀怨和戾气,少了安士晋的那份豁达。”
阮文窈不是很懂,但决定无脑站纪丹君。
老辅国公当年也是吹笛高手。
听闻王氏……纪丹君的母亲,就是因听了他的笛声,才最终下定决心,答应嫁的。
可惜,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最终却落得如今的下场。
裴萧萧家里有两个五音不全的,她自己比五音不全好一点,因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以纪丹君的意见为准。
纪丹君哄着头开始小鸡啄米的孟白龟睡觉,眼睛转了转,倒是谈起另一件事来。
“安士晋的性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崔青卿疯狂点头,以表赞同。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
“先前我还以为那个人,是个贪慕虚名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个老实的。”
“这种人在世族中可是少见。”
阮文窈也深表赞同。
“虽然我爹不让我和阮家的人见面,不过外出参加宴席,偶尔还是会遇见的。”
“他们每回见着我,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可又不得不因为我爹的缘故,拉下脸面来对我赔笑。”
“那模样,看着真真是可笑极了。”
“今日见这安氏子,倒是觉得耳目一新。”
纪丹君想了想。
“或许是与安氏的处境有关吧。”
“前朝时,安氏出过皇后,也曾风光一时。”
“不过可惜的是,安氏是在前朝快灭国的时候辉煌的。”
“本朝太祖起事时,原是说要保天下世族安宁的。可惜攻入前朝的国都,安氏一族几乎被城中人屠杀殆尽。”
“安氏自此人丁不繁,落寞于天下。”
“你们别看安士晋如今年岁不大,却是如今安氏的家主。”
“他的父母走的早,唯一的妹妹还是个病秧子,听说也就这几年的功夫了。”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经历,他如何有心于仕途?”
“操持家业,照顾妹妹尚觉时间不够。”
“在朝中挂个闲职,也不过是圣上给的一份恩典,做给世族看的罢了。”
“我想,这些他心中固然知晓,可是笛声中却不见烦闷,定是借磨练技艺,得以暂时解脱世俗烦忧吧。”
崔青卿若有所思。
“看来……倒也是个苦命人。”
“难怪安家要为他扬名,传出笛声能引来群鸟的谣言。想来是希望借此重振安氏吧。”
“可惜这人无心于此,只想着要过现在的安生日子。”
“这样倒也好,安安静静的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事少不烦人,活得能长久。”
阮文窈对此深有体会。
她和崔青卿都是世族出身,多少都听家中提过自家还有其余世族当年的往事。
在长长的历史河流中,数不清的世族泯灭,数不清的世族崛起。
谁也说不清,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
所以才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爬到再也掉不下来的地方为止。
但感同身受,不意味着支持。
世族内部开始分化,以崔仁悦和阮季重为代表,开始亲近流氓出身的裴文运,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阮文窈记得她爹曾经在家说过。
“世族距离完全颠覆,已经不远了。”
这是世族的命运,谁都拦不住。
任何企图做拦路石的,最终都会被一脚踢开。
如今世家都争先恐后地想要挤进去《氏族志》。
可他们没想过,在刀子要落下来的时候,这《氏族志》就是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
兴许他们想过,但刻意忽略了。
相信后人的智慧。
自己只要顾好眼前的利益就行。
最终能活下来的世族,大抵都是如安士晋那样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族里人少,只专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圣上不会和这样的世族为难,因为不会担心他们联手让自己坐不稳屁股底下的龙椅。
裴萧萧嫣然一笑。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努力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也没什么错。”
“只是有得必有失,总有必须舍弃的东西,才能保住自己现在想要的。”
“只是,到了最后,曾经做出的选择,留下的恶果,也必须自己独自品尝,无人可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