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八卦听一半,任谁都难受。
裴萧萧对她哥的这种行为,在心里进行强烈谴责。
不过没关系。
她哥不说,她爹一定会告诉自己。
映入裴文运眼中的,是小闺女甜到发腻的笑容。
“爹——”
裴文运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准没好事。
“说吧,什么事。”
裴萧萧“嘿嘿嘿”地笑,从她哥身上麻溜儿地爬下来,踩着小碎步,去给她爹捶肩膀。
“爹,哥哥说韩公子要去江南。他好端端的去江南干什么?”
裴文运掀了掀眼皮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儿子。
裴孟春心虚地别开眼。
“他去哪里都跟你没关系。”
“吃饭。”
“吃完去望星楼登高。”
不管裴萧萧怎么死缠烂打,裴文运就是不松口。
她只好恹恹地趴在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
裴孟春自知理亏,拼命给他妹妹夹菜。
“萧萧你好好吃饭。你不是总埋怨哥不能陪你吗?这回哥在家多待些日子,好好陪陪你。”
裴萧萧噘着嘴,斜睨他一眼。
“不要你陪,都不肯告诉我。哥哥坏。”
“瞎说,明明是哥哥好。来吃口这个,这是哥从吐蕃境内特地给你带回来的菌子,鲜美无比,尝尝看。”
裴萧萧看着碗里那块靛蓝色的菌菇片,越看越眼熟。
有那么点子像穿越前,自己刷到过的见手青。
好好好,她哥这是一点都不怕她这个天真活泼,聪慧迷人的妹妹躺板板。
裴萧萧恨恨地剜了她哥一眼,把嘴里的见手青当成是她哥的手,狠狠地咬,重重地嚼。
躺板板就躺板板。
见手青真好吃。
裴文运眼下带着青黑之色,显然昨晚没睡好,也顾不上一儿一女吃饭时打闹。
昨夜五娘又入梦,将他打了一顿,生气地抱怨儿子回来地这么晚,少看了好几眼。
力气还是那么大。
鲜活生动,像是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真好啊。
还能再见到她。
裴孟春哄妹妹是有一手的,打小就是这样,只消三两句,就能把妹妹哄得喜笑颜开。
这次也不例外。
在许下无数承诺后,裴萧萧心满意足地表示原谅她哥了。
既然她哥和她爹都不肯说,那就肯定有不能让她知道的原因。
不知道也不知道呗,少点烦恼也挺好。
反正她哥和她爹不会要了韩长祚的小命。
谁都不想和长公主拼命,拼不过。
在母亲庆生的第二天,去望星楼登高,是裴家的传统。
孟五娘临终前,曾对他们说过,想自己的时候,就去京城最高的地方眺望,无论隔着怎样的万水千山,他们总能见到彼此。
望星楼曾经也是孟五娘最喜欢去的地方。
她喜欢这里。
高楼上的风更为凛冽,景色更为壮丽,能将整个恢宏京师收入眼中。
站在摘星楼最高的那一层,凭栏眺望。
天际一眼望不到尽头,云层被阳光晕染了一层又一层,堆叠蔓延,如画中仙人下凡时的七彩祥云。
裴文运一直留心观察着女儿的表情。
她小时候是很怕高的。
那会儿五娘还在,会抱着她登望星楼。
女儿的小脸总是惨白,小手握得紧紧的,嘴抿成一条线,问她话也不吭声。
到家后,就会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惊醒后,也不哭不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两眼无神,不知在看些什么。
那么小的一团,捧在掌心都怕摔了。
裴文运曾对儿子吐露过自己的担忧。
他觉得,女儿可能命不长。
自出生时,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孩子会哭会闹会撒娇,他的女儿不会。
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破碎眼神,做着讨好家里每一个人的事。
学东西很快,颇有些生而知之的聪明。
有时候枯坐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流露出来的直愣愣的眼神,沧桑得比自己年纪都大。
无论他们怎么做,仿佛都不能捂热那颗千疮百孔,受尽磨难的心。
慧极必伤,这是裴文运最为担忧的。
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变化的呢?
裴文运不太记得了。
也许是发妻亡故后,也许是自己忙于政务,疏忽家中时。
等自己停下朝前迈进的步伐,回头看,女儿已经用稚嫩的肩膀,担起了整个家中的庶务。
让他,还有儿子,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脸上的笑开始多了,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也不再惧怕登上望星楼的最高处。
越是如此,裴文运就越是害怕。
经历过丧妻之痛后,他不想再来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
“萧萧……”
裴文运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女儿。
裴萧萧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父亲。
“爹,没事的,我不怕。”
“早就已经不怕了。”
高处不再是她的软肋。
她也很久没有再做噩梦了。
曾经她为了寻一个安身之处,列过一张长长的单子。
要避开人,避开电线杆,否决高楼,以防有人担心房价会因为自己下跌,租不出去,也卖不出去。
最后,她选择了故乡最高的那座山。
那座山称不上高,但风景很好,是她千挑万选,最终定下的。
站在山顶上,裴萧萧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努力了,做得更好了。
身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所以为什么,父母还会用自己的身份欠下巨额高利贷,拿着钱,带着弟弟出国定居。
让她背负近亿的债务。
那么多钱,自己根本无力偿还。
住的房子被喷上红漆,小区居民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指指点点,公司不断接到恐吓电话,迫使自己辞职,彻底失去收入来源。
在朋友圈无意看到的照片,似乎揭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他们在国外,住着上千万的豪宅别墅,三个人头挨着头,在加州温暖的阳光下,晒着日光浴。
他们才是一家人。
自己只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外来客。
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人生的最后,裴萧萧只想做到,别给人添麻烦。
她用手机查得很仔细,把提到的每一条,都认认真真写下来,照着上面,去选择自己最后的家。
明明做了这么多努力,到了最后,依然一败涂地。
在这场只能一把梭哈的人生旅途中,她折戟沉沙,输无可输,败无可败。
倒在枯枝和杂草上时,裴萧萧心里这么想着。
百密一疏,自己不应该双腿朝下的。
温热的血从她的掌心下滑过,一点点浸润在身下的泥土。
腿已经断了,疼得动不了一下,直至麻木。
为什么他们没有告诉自己,不应该双腿朝下呢?
山里要更冷一些,夜间温度更是骤降。
冰凉的山风一次又一次地拂过她的伤口,像是母亲最敷衍的拥抱,又像是上苍最后的怜悯。
裴萧萧不知道自己在原地躺了几天。
起先她还能数日升月落,再后来,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耳边只有鸟儿的嘶鸣与呼啸而过的风声。
疼痛像蚂蚁钻入骨髓,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在啃食,不停地侵蚀着她的意识,整个脑子变得混沌不堪。
最后的最后,在完全失去意识前,裴萧萧高兴起来。
她终于能解脱了。
身体不再痛,心也不会再疼。
等见了阎王,自己一定要大闹特闹,让阎王给自己安排去个好人家。
喝下一碗孟婆汤后,她就不会再记得此生的一切。
可一觉醒来,她却发现,阎王倒是给她安排了个好去处。
可是她或许在匆忙间忘了喝孟婆汤。
美到惊心动魄的男子,普普通通却热情的女子,还有一个容貌倾城的少年。
他们对自己很好。
可她总是害怕,害怕在这个充斥着封建礼教的时代,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希望这一次,自己不会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路人脸的便宜娘,在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话。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却是裴萧萧第一次知道,原来文字有如此大的力量。
“萧萧,别怕,你会幸福的,你一定要幸福。”
一定要幸福。
于她而言,幸福二字重如泰山,是再活多少次,都不敢奢求的。
这是一个母亲,在临终前,对于女儿最大的祝福。
她愿用尽自己的生命,希望始终处于惊惶中的女儿能快乐起来。
直到自己即将投入死亡的怀抱,她都放不下对女儿的担忧。
她不知道关于女儿的一切,只想着女儿能幸福开怀就好了。
一切豁然开朗。
自己失去的,最终全都赔给了她。
高处不再是她的归宿。
她的归宿在脚下。
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任性妄为也好,嚣张跋扈也罢,没有人会指责自己。
不努力,想摆烂,他们也会纵容自己。
家人变成了她最大的靠山。
裴孟春招呼着妹妹下楼,日上三竿,该去吃饭了。
裴萧萧应了一声,最后一次眺望着远处无穷的天际,利落地转身离开。
过去,再见。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