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雅集+故认相逢应不识
沈璇对子悠尤为上心,时常送吃食物件来。
这一日大早,沈璇身边小厮兴儿又来陆府,送来一个极精美的盒子。
觅樱接过盒子,打发走了兴儿,就一路小跑回姑娘院里。
流纱正给姑娘梳妆,流纱确实有好手艺,变着花样的给子悠梳头,子悠也慢慢习惯了给流纱折腾。
觅樱抱着盒子进屋来:“姑娘,沈家大公子又差兴儿送东西来了。”
子悠瞅了一眼说:“打开看看”。
觅樱打开盒子:“姑娘,是一盒纸,这纸颜色绯红,上有花鸟暗纹,倒也稀奇。兴儿说,这是他家公子特地托蜀地的朋友带来京城的,以芙蓉皮为料,芙蓉花磨汁而制,故名“浣花笺”。
子悠梳妆完毕,接过这浣花笺一观:“果然制作精巧,淡雅怡人,收起来吧,沈家送来的东西都收好,一样也不能弄丢,早晚。。。”
早晚要还回去的话,子悠没有说出口。
“是,姑娘,这沈家公子得了什么好物件都不忘姑娘你,还换着花样送些新鲜吃食,对姑娘你可真上心。”
“就你多嘴,你怎知她独独送了我,沈夫人处事向来八面玲珑,京城里往来的豪门大户家的小姐公子必人人有份。”子悠极力撇清。
觅樱受了委屈般“哦”了一声,又说:“兴儿还说,今日沈府上廖夫子办诗会,沈夫人办雅集,男宾女眷各有一处,沈家姑娘午后会派车来接姑娘你。”
听了觅樱的话,子悠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左右有点为难。
所谓诗会雅集不过是京城名流的小姐公子相看的一个由头,她对此毫无兴趣。
午后丫鬟来报:“姑娘,沈家姑娘来了。”
“快请进”。子悠忙放下手里的话本子出去迎。
“念念,我特来接你到我府上,顺带介绍几位相熟的姑娘跟你认识认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瑶儿,今日我爹爹请了戏班子到府中,我昨儿个便应了要陪他看戏,今日我便不去了。”子悠推脱道。
瑶儿知她怕生不愿意去,揽上她的胳膊。
精心梳理过的头上戴着纯金镶嵌红玛瑙的发钗,发钗上的流苏随着她摇头晃脑,交叠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戏有何可看的,你初来乍到的,应是多见见世面,今日雅集机会难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又生的绝色倾城,就应该要让她们都看看,免得她们一个个仗着几分姿色高高在上,自命不凡。”
瑶儿劝说着。
“再说你不是夸我们府上的菜好吃吗,前日刚来了个扬州厨子,做的菜我娘都夸,你不去尝尝岂不可惜了。伯父那里我让人去回了,今日你不去我也要托你去。”说着便扯着子悠胳膊走出门外。
子悠对吃食深有研究,八大菜系,酸辣香甜她都很有心得。
可以称得上一个美食品评家了,陆府的厨子都是子悠亲自试菜挑选的。
淮扬菜的厨子有两个,浙菜厨子一位,鲁菜厨子一位,还有一位以前陆行从宁国带回来的专门做西域菜的厨子。
但说起亲手做菜,至今还停留在粥都不一定煮的熟的境界。
若说她一定不会拒绝的,那恐怕只有吃之一事了。
马车不觉就到了沈府门口,子悠自打到金陵,沈府只拜访过一次,便是双方都不太愉悦的那次。
故而她瞧见沈府门口那块“参政府”的牌匾,便浑身不自如。
那次后陆行教导她,沈伯父如今是中书省正二品大员,身份贵重,自是与之前在苏州不同。
但是两家的情意还在,往后少不了往来,只当什么也没说过,如从前一般便好。
下了马车,抬头便见到沈璇正笑脸盈盈的站在门口。
碍于人多,她与沈璇点了头便随着瑶儿进去了。
瑶儿领着子悠、觅樱来到了侧厅,此时侧厅里夫人婆子小姐丫鬟已来的不少,有说有笑甚是热闹。
子悠虽说跟爹爹大江南北都闯过,可是这女人堆里的阵仗她最是头疼。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瑶儿入内。
子悠见到瑶儿的娘沈夫人正在招呼宾客,上前对沈夫人行礼。
沈夫人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落座。
还未及落座就听见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瑶姑娘,你带来的这是谁家的小姐,看着甚是面生。”
“回林夫人,这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御史台陆大人的妹妹,名子悠,刚入京不久,您自是不认得。”
林夫人将子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圈,颇有些酸味的开口道:“瞧这天仙般的人儿,可是把我湘儿比下去了。”
瑶儿很是得意,子悠跟林夫人见了礼。
瑶儿娘沈夫人听到林夫人说话,立时停下了招呼客人的手,转过身来,想要说些什么。
不等沈夫人开口,又有人出声:“这陆家姑娘生的着实可人,可谁人不知咱们国公府的小姐美貌出众,那是国色天香啊。”
众人应声:“是啊是啊。”
沈夫人这才缓缓露出笑脸,继续忙活去了。
“哪里哪里。”林夫人心里乐开了花。
瑶儿悄悄撇了一下嘴,正被子悠看见,子悠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有不了解陆家的夫人在底下窸窸窣窣的私语议论着。
京城里遍地都是权贵,陆家自然排不上名号,谈起陆家自然只能往御史中丞王家沾边。
子悠脸上有些不悦。
瑶儿看出来了,忍不住起身给子悠贴起金来:“说起陆家,江南丝绸行一半都姓陆,你们可听过?”
底下有赞叹声,也有唏嘘不屑的声音,子悠隐约听到“商人”、“商户女”的字眼。
瑶儿好似也听到了他们的言语,立时反驳道:“陆家虽是商贾,那可是皇上和太后亲封过的,位同士大夫。”
孝帝三年,江南五省蝗灾,百姓颗粒无收,陆老太爷慷慨捐出百万两白银,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圣上破格封陆老太爷为善贤员外,准许陆家子孙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孝帝十二年,北昭来犯,陆老太爷又捐出二百万两白银充军饷,陆家老夫人还受邀到宫里参加太后的寿宴,我们子悠八岁便到过宫里。
陆老太爷的善举数不胜数,故而民间传闻陆家有一座宝藏,银钱取之不尽,用之不完。
子悠踢了瑶儿的脚,示意她别再说了。
爹爹再三叮嘱她,为人要低调,莫要炫耀。
她觉得十分有道理,京城里三步一个王侯,五步一个公卿,陆家真不算什么。
林夫人的女儿忽的起身,对子悠很是端正的行了一个礼:“林湘见过陆姑娘,不知该称呼姐姐还是妹妹”。
瑶儿小声告诉子悠,这是林国公的嫡孙女,那位林夫人是她娘。
这便是那位爱慕沈璇的国公府小姐啊,模样还挺俊俏。
子悠出于礼貌,亦对着林湘回礼:“我与瑶儿是同年,我长她两个月。”
“那我也要随着瑶妹妹唤你一声陆家姐姐了。”林湘端庄一笑。
瑶儿自打出生便是“念念”的叫着,从来没喊过姐姐。
她显然不同意林湘的说法,应着声纠正道:“我可不叫她姐姐,我们都是同年,又都差着一个月,姐姐妹妹的叫着麻烦,直接称呼名字岂不方便。”
“也好。”林湘和善谦恭的回道。
陆陆续续又进来一些小姐丫鬟,有的雍容华贵,有的气质清雅,有的能言善辩,有的沉默寡言如此时的子悠。
期间沈夫人和瑶儿引见了几位夫人小姐,子悠都礼貌行礼。
席间也一直有姑娘婆子盯着她看或是指点窃窃私语,子悠都顾自的低下头当没看见。
瑶儿看出子悠的不自在,对她说道:“她们瞧你脸生,又如此美貌,自然会多看几眼,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其间作诗环节,主家本是备好了上好的宣纸笔墨。
林小姐又命丫鬟从自带的箱笼里取出一叠纸分与大家。
方才夸林湘美貌的夫人声起:国公府的东西自是极好的,这样式新颖的笺,我还是头一回见,之前倒是听闻蜀中新制得一种笺,以花木为料,甚是稀罕,莫不是就是这个,真真开了眼了。”
林湘显然十分高兴,对着众人说:“正是,是蜀中新制得,封地送上来孝敬祖父的,我也得了许多,今日在座的都是文采斐然的夫人小姐,也算是相得益彰、物尽其用了。”
林湘亲送给子悠几张,子悠连忙表达了谢意。
一看这与晨间沈璇送来的笺极其相似,但色彩更加多样丰富。
觅樱是个直肠子的,她见了这笺,忍不住小声对子悠说道:“小姐,这纸与沈公子送你的一样。”
这一句想是被林湘给听到了,她露出些许惊讶又略带落寞的眼神,默默坐了回去,兴致低了许多。
一番品茶,斗诗,弄琴,评画下来,大家闺秀们争相献艺露脸。
只为了在京城贵妇圈里讨个有才有貌的好名声。
林夫人忽的想起躲在角落的子悠:“陆家姑娘,素闻苏州多才女,你们陆家也是苏州的大户人家,想来你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定是不俗,今日可有幸见识一下。”
突然被点名,子悠毫无准备,她本想当个看官,不预与众佳人争奇斗艳,现在不出声不行了。
“回林夫人,说来惭愧,小女自小顽劣,没好好读书,并不善琴棋书画,更不精通刺绣女红,就不献丑了。”
“喔,那陆小姐都读过些什么书,有何所长?”林夫人接着问。
“回林夫人,倒是读过几本兵书,幼时学过骑马。”
兵书是读过,骑马也骑得,但把自己说的一无是处,瑶儿不可思议的看向她。
生怕被瑶儿拆穿,子悠碰了下瑶儿的脚。
“没想到陆家姑娘竟是女中豪杰啊。”林夫人显然不是很满意她这个回答。
众人皆投来鄙夷的目光,显得她在这个厅里十分格格不入。
沈夫人招呼仆人上茶点打破了这份尴尬。
廖夫子的诗会就在北面园子里,这边女宾用完茶点,沈夫人安排的是游园。
子悠推脱身体不适,留在侧厅休息。
她在这场集会里,连配角都算不上,顶多就是个被拉来充数的,没人在意她去与不去。
瑶儿看出她又在装,本想来硬的,沈夫人客气了几句便带着瑶儿出去了。
一众女眷们纷纷前往沈家的园子。
子悠在厅里前前后后的转了几转,又饮了两三盏茶,众人还未归。
她带着觅樱避开众人的方向出去转转。
她知道侧厅走出些许路程就到了一个小园子,北园走到尽头就是这里,偏僻了些,无人至此,倒也安静。
夏日午后小院,偶尔几声蝉叫。
一汪池水飘着些许莲叶,睡莲才冒出尖尖骨朵。
两棵大树中间搭着一架秋千。
子悠和觅樱逛了一圈,坐上秋千。
觅樱推她,秋千越荡越高,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传开。
“姑娘,我们不去游园了吗?”觅樱有点失落的问。
“怎么,你很想去啊。”子悠不以为然。
“我是为姑娘你着想,沈家哥儿你不上心就罢了,方才听说今天来诗会的都是京城的青年才俊,姑娘你不去,可都给别人挑走了。”
觅樱满脸委屈,仿佛被抢走如意郎君的是她。
子悠看她一本正经,很是想笑,故作镇定的将她望了一望,终是忍不住笑起来。
“觅樱,你怎么跟我爹一样,害怕我嫁不出去。”
觅樱用幽怨的眼神审视着子悠,口气如同爹娘训斥孩儿一般。
“可不嘛姑娘,虽说老爷不考校你功课,是懈怠了几年,但这抚琴、下棋都是请的江南最好的女师教的,你却当着大家的面说你不懂琴棋书画,只爱看兵书骑马,这要传出去,怕是没有人敢上门提亲。”
子悠不以为然,轻哼了一声。
言语随着秋千荡起来的悠悠小风飘去:“传就传呗,嫁不出去,正好可以陪着爹爹,那些个自命清高的酸腐文人,我才不稀罕。若这金陵城的男子们意在娶一个娇滴滴、柔弱弱、文邹邹的美娇娘,我还是不嫁为好,省的货不对板,两看生厌。”
“呵呵”,一声低笑传来。
子悠吓的从秋千上跳下来。
回头一看,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正立在池塘边望着她们。
这公子二十岁上下,一双眼生的甚是好看,白衣广袖,纤尘不染,站在绿茵下,像极了一幅画。
子悠只当兄长已然是个美男子了,看到此人竟更胜一筹。
不由得心跳都停了一拍。
书上说:知好色,而慕少艾。
她感慨道:自己看了那么多话本子,自然知道生的好的男子无不浅薄风流,竟还会被他的美色所吸引。
只能说,自己还是个凡夫俗子,只是,这人为何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子悠瞧这公子一副文绉绉的模样,衣着十分素雅,并无那些世家子弟的傲娇奢华气质。
想来是拜在沈大人门下的举子。
此人正是萧忆安。
他看到子悠先是一愣,随即一双眼直直的停在子悠身上。
认出她便是那日在陆府闯进门的女子,脸上添了几分绯色,略带些慌张把眼神挪开。
子悠想:方才我与觅樱的对话都被他听去了,我说文人的坏话,他心中定然不喜,说不定此刻正在心里嘲笑怒骂于我。
她往前几步,故作镇定冷冷一笑责问道:“公子文质彬彬,却偷听小女子说话,是何道理?”
萧忆安不急不慢,淡然答到:“在下并非有意偷听姑娘谈话,只是路过此处,偶然听到,甚觉有趣。”
“有趣?你倒是说说哪里有趣?”子悠愤愤然的剜了他一眼。
萧忆安见她不悦,姿态低了些。
澄澈了一双眼诚恳道:“是在下失礼了,姑娘放心,在下并非无聊学舌、搬弄是非之人。”
既然他都道歉了,便不与他计较了。
子悠态度温和了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公子是沈大人的门生吧,大家都在北园,你为何会来此处?”
萧忆安一手执扇,轻敲了几下手心:“在下清静惯了,与那种热闹无缘。”
子悠见他摆出一副不问世事、高高在上的模样,恨不得把他从天上拽下来。
“今日来的都是京城名门大家的闺秀,公子不去瞧瞧岂不可惜。”
但见他带着几分不在意的笑意:“姑娘若有此雅兴,大可前去一观。”他说完转身要离开。
子悠自讨了没趣,气呼呼的盯他离开的背影。
这人真的很眼熟,可实在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公子留步。”
萧忆安停下来,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姑娘何事?”
子悠赶了过去,两人对视时,子悠瞧着他一双星眸,心跳了几跳,话都都不利索了。
“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萧忆安闻声脸上又添了几分红,躲闪过她的眼神低声说:“姑娘认错人了。”
仔细想来,他似乎和五年前那少侠有几分相似,子悠急忙去拦,想要问问他是谁家公子:“你等一等。”
子悠慌张往前忘记拉起衣裙,不小心踩到了裙摆。
一整个人向前扑去,倒在了萧忆安身上。
萧忆安慌忙接住她,扇子失手落在地上,子悠羞的满脸通红。
萧忆安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松手。
往日那些爱慕自己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但如此孟浪大胆的还真是少见。
他一双眼凌厉的望着她道:“姑娘请自重。”
觅樱急忙来扶:“姑娘,你没事吧。”
见子悠被人责骂,她自要护住,对着萧忆安没有好脸色道:“唉,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子悠怯怯的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姑娘不觉得这种把戏很无趣吗,有这功夫,不如在家多读几本书。”他冷冷道。
活了这十七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折辱,本姑娘一世英名就毁在他嘴里了,子悠委屈的眼睛都红了,她捡起地上的扇子气呼呼的开口:“你的扇子。”
萧忆安以为她还要纠缠,有些不耐烦的接过扇子。
子悠紧咬住唇,极力忍住要滴出的泪。
声音也带出了哭腔:“我可对天起誓,我虽才疏学浅,但规矩礼教还是懂的。方才是我认错了人,又没走稳失礼在先,并非有意孟浪轻薄于你。”
萧忆安仍带着怒意,看了她一眼,见她如此模样,竟有些于心不忍,慢慢把目光偏开,不看她。
子悠说到伤心处,几滴晶莹的泪珠还是夺眶而出。
声音也变得哽咽:“公子皓月之姿,心仪你的女子定不在少数,小女子自认粗陋,与君这般清风霁月之人不配相提并论,断断不会有此等肖想,今日不会,以后也一定不会,公子请放宽心。”
萧忆安原本不耐烦的脸上,慢慢出现了不安的神色。
他紧了紧手中的扇子,又松开,几次看向她想说些什么。
“觅樱,我们走。”子悠对着她一躬身,便带着觅樱离开。
萧忆安却不着急走了,心中带了几分悔意和不安,独自站在原地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