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讲理
“王兄,这金子是……”
“徐兄只身对抗丰庙,肩负重担,不可无财,这是我的一番心意。”
“唉,王兄过去资助的已经太多了,王家好几间铺子,都抽成了空壳子,是我无能,一败再败。你精打细算积攒下来的家资,我没脸皮再浪费。”
“徐兄先别急,这些金子,和过去的可不一样。”
“嗯?”
“这些金子,不是我王家的,而是丰庙的。”
“……莫非是祭天金人的捐贡?”
“正是。”
“哎呀!这岂不是陷王兄于水火……”
“丰庙猖狂,丰州人哪一日不是陷于水火?只望徐兄莫要辜负这些金子,莫要辜负……我们。”
——
回忆短暂,徐朝兴收回思绪。
他这一席话说完,庙前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人甚至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荒唐!”
年长修士眉头紧蹙,“休在这里胡闹!什么失窃案,这位道友哪里像贼人?我看分明是你栽赃。来人啊,将这些闲杂人等统统……”
“是我偷的。”
这时候,五号轻飘飘几个字。
“……”
修士就跟嗓子里塞了块炭似的,脸色憋得通红,一时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上枷。”
徐朝兴一挥袖袍。
几个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敢动作。有人吞吞吐吐:
“大人,这位可是升仙之人……”
“莫说是升仙之人,就算是真正的仙人,难道就可以不讲规矩道理了么?”
徐朝兴哼了一声,夺过铁锁就往五号手上一拷。五号完全没有反抗,两人目光交错,徐朝兴悄悄眨了眨眼,五号则一脸平静淡然。
“道友,你有冤屈,尽管说出来,庙里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年长修士上前一步。
“没有冤屈。”
五号却摇头。
年长修士声音一滞,脸色难看。
升仙之路近在眼前,这人到底在想什么?要知道,他只要喊一句冤,丰庙难道会畏惧官府?
丰州是丰庙的丰州,莫说是一介小小法曹,就算是刺史本人来了,丰庙也不会犯怵。可问题是,徐朝兴气势汹汹明显有备而来,这人也直接认下了罪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配合得实在太默契,丰庙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
等等,配合默契?
年长修士瞧瞧徐朝兴,又瞧瞧五号,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离谱的猜测。
难道说……
果不其然。
徐朝兴拷完枷锁,却根本没有打住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大口气,面朝丰庙,一声高喝:
“贼人既然已经认下了罪状,那手机便是赃物。赃物合该由本官保管,请神使交还!”
“请神使交还!”
“请神使交还!”
回声响彻丰庙。
人群轰然炸锅,就连修士们都维持不了庄严姿态,一個个投来愤怒的目光。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徐朝兴此刻想必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年长修士语气森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修士听不懂么?”
徐朝兴针锋相对。
“……”年长修士眯起眼,“道理是道理,却是凡间的道理。献宝礼是丰州礼敬神明的祭典,宝贝交给了神使,便是归了天界,凡间的道理哪里还管用?”
“照修士的说法,神使不讲理咯?”
“你!”
年长修士死死盯着徐朝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时候,一道人影闪出了庙门。据说“重伤”的燕高功三步并两步,一边往高台上冲一边怒斥:
“你与他废什么话?冲撞典礼,亵渎神使,俱是百死难赎的罪过。徐朝兴已坠魔道,除魔卫道便是了!”
除魔卫道。
年长修士闻言,神情一肃。以他的资历道行,虽然比燕高功稍差了一筹,却也是丰庙头一等的人物,稍一动念,磅礴杀机便碾向了徐朝兴。
不止是他,众多丰庙修士一并上前,杀气冲天。
铛啷几声响。
几个官差跌跌撞撞后退,就连手里的武器都脱手摔落。这下子,只剩徐朝兴一个人顶在最前头,直面满庙修士,他握紧了腰间刀柄,脸色发白。
但下一刻。
一只带着镣铐的手掌轻轻搭在年长修士肩头。
年长修士胸口一窒,只觉得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道压住了满身真气,好似高山当头压落。他身体晃了晃,白袍上迸开数不清的细小碎纹,噗嗤喷出一口鲜血!
“……”
修士们的势头硬生生滞住。
五号单手缓缓下压,目光越过年长修士的肩膀,向前冲的燕高功投了过去。
一步,两步。
四目相对,燕高功望着那双漆黑眼瞳,寒彻心扉,第三步竟然始终迈不出来。
他沉默而尴尬地僵立在原地,在无数人的注目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就这么一步。
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退了?”
“怎么可能……”
“丰庙,退了?!”
喧哗中,徐朝兴昂然开口:
“既然众位修士无法作答,那这个问题,只能问一问神使了。”
他攥紧了刀柄,望着宝伞下的青铜面具。
恍惚间,徐朝兴才发觉,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届庙会,他还是头一回挺着腰杆,硬着膝盖,仔细打量这位统治了丰州整整十年的“神使”。
“神使。”
徐朝兴的声音微微颤抖。
“赃物该不该还?”
“你肯不肯还?”
“你到底……讲不讲理?”
三个问题。
这些问题不仅回响在庙前,也盘绕在每个丰州人,每个信众心中。
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答案,万分紧张的等待中,各种念头难以抑制地奔涌。
如果神使交还了珍宝,那是不是代表着神使也会犯错?如果连神使也会犯错,那丰庙就一定是对的么?既然如此,有些规矩,是不是也可以改改,有些话,是不是也可以说说,有些旧事,是不是也可以翻翻……
许久。
青铜面具岿然不动,默然不语。神使,最终依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
徐朝兴眼神彻底黯淡下来,他惨笑一声,眼底的黯然旋即被一往无前的决然覆盖。
锃啷一声响,他有些生涩地拔剑出鞘,雪亮剑锋直指青铜面具。
他什么都没再说,但这个动作,已经表明了态度。
十年来,头一回。
有人剑指神使!
“够了。”
忽然间,一道嗓音回响。
这道嗓音来源于青铜面具之下,威严,庄重,宏大。好似惊雷滚过丰州城上空。
“神使”朝着徐朝兴伸出一根指头,面具下涌起星星点点的微光。这光芒并不耀眼,但却无比夺目,好似一挂彩虹凝聚在了方寸之间,威势之慑人却又好似天雷临头。
“妖言煌煌,尔罪……当诛!”
话音未落,一柄宝伞却倾斜了下来,似乎执伞的修士也扛不住这煌煌天威而脱手。伞面宽大,稍稍遮挡了“神使”的视线。偏移了“神使”的目光。
执伞修士撒开脚丫就跑,兜帽抖落,露出一张清丽脸庞。
下一个瞬间。
一道彩虹撕裂宝伞,横穿丰庙,堪堪擦过了徐朝兴端正的官帽,斜斜投射在一尊祭天金人上!
坚硬的金属瞬间熔化,仿佛冰雪被一泼热水瞬间浇溶。金人自肩膀到腰间,被切割出一个整齐的断面。轰隆一声,上半身坠落在尘土里。
黄金剥落,展示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具枯尸,绝望而痛苦的表情凝固在干枯的脸上,令人如坠冰窟。
鸦雀无声。
紧接着,人群轰然炸锅!
“这不是……李大官人么?”
“他不是前年升仙了么?”
“这是哪门子升仙?!”
“难不成……都是假的?”
乱糟糟的人声中,五号忽然一扯手腕,精钢镣铐宛如豆腐般分崩离析。
他脚尖一点。
黑衣如同一道漆黑闪电,逆着“彩虹”降临的方向,悍然撞上了庙中那一袭大袖宽袍!
黑白纠缠,直直撞入正殿,快得根本看不清!
而庙外的人群,无数的嘈杂声响,最终汇聚成了一个简单的词语,声嘶力竭,异口同声。
“骗子!”
“骗子!”
“骗子!”
痛哭流涕,幡然悔悟,勃然大怒,呆若木鸡……人间百象,不一而足。
“我阿兄交不上捐贡,被逼得投了河……”
“呜呜……爹啊,儿子错了,儿子不该赶你走……”
“我家的祖田,被这些骗子判给了隔壁地主,我丈夫活活被气死了!”
“我的宝贝……献宝礼我参加了六年啊……”
“那年献宝礼李大官人胜了我,我还以为他去仙界享福了,没想到遭此横祸。”
“我的彩云镜!快抢回来!”
从富豪权贵到平民百姓,不论高低贵贱,每一个人的胸膛都被怒火填满。十年来,丰庙压榨着整个丰州的髓血,统治着整个丰州的人口,愚弄着整个丰州的人心……而如今,也终于迎来了整个丰州的反噬!
“除掉这些骗子!”
“血债血偿!”
整座丰州城都在震动,愤怒的人群仿佛海啸般涌向了平日里他们连正眼都不敢瞧的丰庙,吞噬了一袭袭白袍。
神圣,威严,庄重,践踏一地,而往日里越是虔诚的信众,此时便愈发疯狂。
砰!砰!砰!
偶尔有修士运使真气,企图逃窜,却也被权贵们麾下的修行者立时扑杀。事实证明,脱离了“神使”这个招牌,丰庙的修行力量无法镇压整座城市。
轰隆一声巨响,高大的庙墙被众人推倒,琉璃瓦片,彩绘图腾,碎裂了一地。
人群好似蚁群,汹涌蔓向正殿,要从跌倒的巨兽身上狠狠撕下肉来!
就在这时,异变兀生。
烈火熊熊暴燃,席卷了整座正殿。燃烧的屋檐裹着火苗沉重坠落,火舌从窗口喷吐,围着正殿形成了一道火墙,阻挡了众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