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四颗枣
一晃,入秋了。
樊姨娘给自己订做了新衣裳,还给乐漪也做了几套新衣裳,虽还没到新年,但身在大户人家,总不能不置办几身衣裳吧。
樊姨娘换上新衣裳,牵着乐漪在府里走,府里下人全都瞧见了,但不敢吱声。
阿钰小姐才入土多久啊,樊姨娘就穿得这么招摇,这不是对阿钰小姐的轻视吗?这也是在啪啪打沈老夫人和沈老爷的脸啊,先夫人在天上可看着呢。
乐漪轻拉了拉樊姨娘的手:“阿娘,他们为什么都瞧着咱们啊。”
樊姨娘递去一记眼神,好管闲事的下人忙低下头来。
“他们啊,是觉着咱们的新衣裳好看,”说着,低头冲乐漪笑,“乐漪,你觉着你的新衣裳好看吗?”
乐漪点头:“乐漪很喜欢自己的新衣裳。”
“喜欢就好,以后啊,你还会有更多的新衣裳,还有更多属于你的东西,”樊姨娘摸了摸她的头,“走,待会啊,你好好给祖母行礼。”
乐漪勉强地点了点头。
祖母不喜欢她,她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要她去给祖母行礼,但阿娘说得,她都信,因为阿娘不会害她的。
刚踏上廊桥,就瞧见了从另一头走来的沈歌钦。
乐漪一见沈歌钦,眉开眼笑地挥手:“阿钦姐姐。”
樊姨娘咬了下唇,紧紧拉住乐漪的手,不让乐漪靠近沈歌钦,谁靠近她谁就倒霉,她可不想她的乐漪和沈歌钦走得太近。
她的乐漪现在可是老爷唯一的亲生女儿了,和她这个外亲丫头可不一样。
沈歌钦对乐漪笑着:“乐漪,”和乐漪打过招呼后,抬眸,一瞧见樊姨娘,笑容忽地止住,“樊姨娘。”
樊姨娘眼尖,瞧见她身边的丫鬟梧桐手里端着一盘糕点,不由轻哼一声,说话带刺:“阿钰一死,有人就上赶着讨好啊。”
沈歌钦往前一步,樊姨娘忽地拉着乐漪往后退一步:“你要干什么?”
“樊姨娘,阿钰的丧礼才过没多久,你就穿着一身鲜艳的新衣裳,要是让于祖母和沈老爷瞧见了,他们会怎么想?”
樊姨娘轻吐出一口气,她今儿个心情好,不想和她一般见识。
况且,这么多下人盯着呢,她要是生气,那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爱撒泼的姨娘,可她要是就这么干站着,他们就会觉得她被沈歌钦这个丫头给拿捏住了。
“你一个外亲,这些事用不着你做,给旁人瞧了,还以为你是想彻底取代阿钰的位子呢。”樊姨娘阴阳怪气道。
“我这糕点是应于祖母请求,特意给阿钰做的,到时会供奉在阿钰的木牌前。”沈歌钦开口。
樊姨娘被噎住了,既是沈老夫人要她做的糕点,她要是再说了,会让人觉得她是在忤沈老夫人,索性不说了。
“阿钰丧礼没过多久,樊姨娘就穿着新衣裳,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樊姨娘就盼着这一日呢。”
樊姨娘扯了扯嘴角。
乐漪轻拽了拽樊姨娘的衣袖:“阿娘,我觉得阿钦姐姐说得对,阿钰姐姐才走了,我们不能穿新衣裳的,要是祖母和父亲看见了,他们会不高兴的。”
樊姨娘眉尾轻跳,将乐漪一把抱起来,轻声道:“乐漪啊乐漪,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啊,”说话间,她瞪了一眼沈歌钦,“怎么还帮着外人。”
“阿钦姐姐不是外人,阿钦姐姐是乐漪的阿钦姐姐。”乐漪一脸认真。
樊姨娘气得脸涨红,抱着乐漪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将怀里的乐漪交给一旁的思思,小碎步走过来。
梧桐警惕起来,拦在小姐面前,她不能再让小姐受樊姨娘欺负了!
樊姨娘看着碍事的梧桐:“别挡路!”说着,将梧桐一推。
幸而梧桐站稳,不然盘里的糕点就撒了!这是小姐给阿钰小姐做得糕点,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樊姨娘走到沈歌钦面前,手指到沈歌钦的眼前,染了蔻丹的手十分惹眼。
“沈歌钦,你才最应该摆正你的位子!”樊姨娘压低声音,“你离我的乐漪远一点,你只是外亲,我的乐漪可是老爷唯一的亲生女儿,你怎么都比不过的。”
樊姨娘扯了扯嘴角,直勾勾地盯着她:“你于沈府而言,只是个外亲,况且,你马上就要出嫁了,出嫁后,你就不会再住在沈府了。”
沈歌钦眼珠子一动,看向樊姨娘,她笑得那么得意,说明……她说得不是假的。
樊姨娘冲她轻挑了挑眉:“我们能见面的日子,不多了,在你还住在沈府的这段日子里,我们好好相处吧,到时你出嫁,我还要亲眼看着你迈出沈府呢。”
等她嫁出去了,除了节日会回来沈府,其余时间,她们可是见不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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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书房。
沈珂祈眉头轻蹙,盯着沈邑的背影,重新问了一遍:“父亲,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邑抬头,盯着墙上的画作,伸出手,掸了掸画上的灰尘:“我说得不够清楚?”
“找个时间,将歌钦和江家嫡子的婚事定下来。”沈邑沉声道。
“为什么这么着急?阿姐的丧礼才过没多久。”沈珂祈抿着唇。
他们自己心里明白阿姐的这场丧礼不过是走个过场,但其他人不会明白,这个时候,父亲急着给沈歌钦定婚约,不合情理。
“这事,我和江老商量过了,只是对外称两人的婚事,但具体的婚期还得在来年开春好好定。”
“我不同意。”沈珂祈开口。
闻声,沈邑缓缓转过身,看向僵站在原地的沈珂祈:“这事轮不到你同不同意,祈儿,我没有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告诉你。”
说着,朝他走去:“她自进沈府的门起,就注定她的婚事不能随自己心意,她吃沈府的,住沈府的,总该为了沈府出一份力吧。”
“她不是被你用于交易的东西,她是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思想的人,谁也不能做她的主。”
沈邑不听:“不能做她的主?她当初要是不进沈府,早死了,我给了她沈府外亲小姐的身份,让她识字,知礼仪,她该满足了,再说,和江家的这门婚事,那对她而言,就是一个天降大馅饼啊,一个逃难的丫头,能顶着沈府外亲的身份,嫁给江家嫡子,那是她修来的福气!”
“这事,就这么定了。”沈邑甩袖。
阿钰的事完美解决,王上也不再细究,一切都往正轨上走了,他现在只要好好守沈府就好了。
“阿姐的丧期没过,我不能娶亲,沈歌钦也不能出嫁,”沈珂祈驳了沈邑的话,“就算只是商定婚期,也不行,这样只会让落人口舌,说沈府的当家主爷竟不顾嫡女的丧期,急着给外亲找婆家,拉拢在朝堂之人,这事要是传到了王上耳中,王上会怎么想?王上本就疑心重,又因第一个子嗣的事,对父亲您不信任,您又何故在这个时候,引起王上的怀疑?”
沈邑紧了紧腮帮子,祈儿说得在理,阿钰的事虽说结束了,但就怕有人要重掀旧事,故意挑起火,那么,为这事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看来这事,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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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
平尧又送来午膳,一眼就瞧见屋门口放着他早上送来的早膳。
平尧看着虚掩的屋门,端着午膳想进去,却被老爷派人盯着公子的小厮拦下。
“我要进去,我是公子的人!”平尧急到要硬闯进去。
奈何敌不过看守小厮的气力,他被推得往后一踉,忙护住热乎的午膳,气急败坏道:“这是送给公子的吃食,要是打翻了,你们承担的起吗?”
小厮冷冷开口:“我们只听老爷吩咐,盯着嫡公子,不让他出什么事。”
平尧恨不得将午膳怼到他们面前:“公子不吃东西,就是大事!要是公子因此出什么事了,你们都逃不过。”
“让我进去。”说着,平尧又想进去,又被小厮拦住。
“没老爷的吩咐,谁都不能进去。”小厮道。
“我是给公子送吃的。”平尧看向他们。
小厮摇头:“不行,你不能进去,把这交给我吧,我送进去。”
“你们送的,公子不会吃的。”平尧急到跺脚,连着这么多天,公子滴水未进,更别提后厨每天变着花样给公子做的可口的饭菜了。
老爷不让公子见任何人,不让公子出屋门半步,他真怕公子动了寻死……不,可怕的念头啊。
平尧往后退了一步:“公子,你就吃一口吧,平尧求你了。”见进不去,平尧只得在屋外喊。
他眼睁睁地看着公子受苦,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公子,后厨做得都是你爱吃的菜,你就吃一口吧。”平尧带着哭腔乞求道。
自从彦枝姑娘没了,公子就整日呆在屋里,连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和谁都不说话。
老爷更是生公子的气,从没来瞧过公子,倒是夫人,天天都来一趟,红着眼睛来,又红着眼睛走。
这段时间,公子唤过他一次,就是唤他去街上买包酥糖,他知道,酥糖是彦枝姑娘爱吃的东西。
正当平尧和他们僵持的时候,江铎来了。
两名小厮唤道:“大公子。”
平尧一见江铎过来了,蓦地起身,警惕地盯着他:“大公子,你怎么来了。”
江铎看向屋门:“我这个当哥哥的得来关心关心我的好弟弟啊。”
平尧抿紧唇,他不信这话,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大公子嫉妒嫡公子,从小就要和他家公子比,但什么都比不过。
江铎视线又移到地上的饭菜上:“日日不进食,真想成仙了。”
江铎往前一步,小厮忙拦着:“大公子,老爷有吩咐……”
“就是父亲让我来瞧瞧的,”说完,江铎看向小厮,“怎么?不信?那我便在这儿等着,你们去跑一趟,看看我到底说得是不是实话。”
“大公子,我们信,我们怎么会不信,”说着,小厮往旁一退,“大公子,你请。”
见状,平尧要跟着进去,被小厮一拦:“你不能进去。”
江铎侧头:“让他进来吧。”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大公子都这么说了,他们也只能放行。
一进去,一股子酒味就直钻进鼻子。
江铎掩鼻,屋内没点灯,也没开窗,他只得借着屋外的光亮环顾屋内,满地狼藉。
跟在江铎身后进去的平尧,凭直觉朝屏风后头走:“公子,公子,平尧来了。”
江铎目光追随,随即走过去,就瞧见了背倚着屏风角的江怿尘。
瞧他衣衫不整,头发糟乱,江铎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了他们不会要好。
江铎喉结上下一滚,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瞧,他身为江家的嫡子,已经得到了所有,但看看他现在这样,一定将他江家嫡子的身份抛诸脑后了。
平尧端起一碗燕窝粥,蹲在江怿尘面前:“公子,吃点东西吧,你这样,平尧看着都心疼。”
“韦彦枝,她已经死了。”江铎面无表情地陈述这个残忍的事实。
平尧一听江铎说这话,他心里一紧,公子心里已经这么难受了,江铎还提起彦枝姑娘的死,分明是故意的。
“她是你害死的!”江怿尘抬手,掀翻了平尧手里的燕窝粥,忽地起身,朝江铎扑去,双手紧紧揪住江铎的衣领。
外头的小厮一听见动静,立刻跑了进来。
江铎摆手,让他们退出去,这是他和他之间的事,谁都不许插手。
“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是你害死了她!”江怿尘狰狞着脸。
江铎紧了紧腮帮子,掰下他的手:“你心里清楚,是谁杀死了她,”说着,他逼近他,“是我将她折磨致死,然后将她吊在荔河边让人围观吗?错!不是我!是我们的父亲!在你的事情上,他会丧失所有的理智,因为你是他的嫡子!他绝对不允许你做出这样让江家丢脸的事!”
江怿尘眼里猩红:“但要不是你说出她的事,她就不会死。”
江铎伸出手,指着他的肩胛骨:“江怿尘,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我不说,父亲就不会知道了吗?纸包不住火,父亲对你这么上心,要知道也是迟早的事,你以为就凭你,瞒得住吗?真要怪的话,就怪你自己,是你害她早死。”
“胡说八道!”
“公子!”平尧死死抱住江怿尘,生怕公子出手,这要是传到了老爷耳中,那不正中了江铎的计了吗!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江铎从他身上敛回视线,“父亲怕你死,还真是绞尽脑汁,可是将你屋里的桌椅和硬角的摆件都搬走了,又有什么用,你现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说完,江铎转身往屋外走。
“那你呢!你以为你和她的事,瞒得住吗?”江怿尘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
江铎忽地紧张起来,疾步过来,愠怒道:“你知道什么?”
“怕了?你也有怕的时候。若想人不知……”
“我告诉你,要是因为你,她受到一点伤害,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江铎胸口起伏。
谁都不能伤害到她,她柳织盈有他护着。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江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江怿尘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她要是受到伤害,那也是因为你,这话我还给你。”
看到他这样,江铎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你就在屋里慢慢颓废而死吧,就算你死了,韦彦枝也活不过来了。”江铎丢下这句话后,拂袖离开。
须臾,江怿尘缓缓坐在地上,对平尧说:“平尧,我想自己待一会。”
平尧红着眼,吸了吸鼻子:“好,公子,我再去吩咐后厨准备吃食。”说完,平尧也离开了。
屋里,一刹就剩他自己了。
江怿尘从胸口摸出一对被摔坏了的琵琶耳坠子,这是他送给她的,她离开了却没带走。
“彦枝。”江怿尘轻喃着她的名字,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应了。
他掰下一块酥糖送进嘴里,越尝越觉得苦。
彦枝。你不是说,吃了酥糖,就不会感觉到苦了吗,可为什么,酥糖还是这么苦……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发丝轻拂过她白皙的脸,在夜里的船火中,她坐在船头,美得那么不真实。
江怿尘从船舱里走出来,手拿着一包酥糖坐到她的身边。
“给你。”
韦彦枝转过头,接过他手中的酥糖:“你什么时候买的?”
“来船之前,我特意去买的,是你爱吃的那家,”江怿尘给她打开酥糖油纸,轻捏了一块酥糖角送到她嘴边,“你为什么这么爱吃酥糖啊。”
“日子过得苦了,就想着吃了糖,会甜一些,就不会感觉到苦了。”
江怿尘轻揽着她的肩膀:“我以后,不会让你感觉到苦。”
韦彦枝嘴角漾着笑意:“我只在乎此刻,此刻能和你在一起,就够了。”她不敢奢望以后。
他那么好,她配不上他的。
“江怿尘,我将我这辈子的好运气都用来遇到你了。”
“遇到你,也是我的好运气。”
韦彦枝笑着,可眼里忽地起了氤氲。
要是,她不是出身花楼就好了;要是,她还有清白之身就好了;要是……没遇到他就好了。
“江怿尘,其实,我不喜欢琵琶,”因为琵琶带给她的都是不好的记忆,“是你,我才觉得琵琶那么美好。”她真的很喜欢他送她的琵琶耳坠子。
“你送我的琵琶耳坠子,我到死都会一直戴着。”
江怿尘一听,忙捂住她的嘴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韦彦枝拉下他的手,深情地看着他:“江怿尘,答应我,如果以后我比你先离开,你一定不要伤心,因为我有你给我的爱,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