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第 205 章
《驸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二百零五章
长秋宫中,太上皇穆桢独坐阶前,在晨光中看昨夜的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在院中养睡莲的大瓮中。
一滴, 一滴,又一滴。
这就是她如今的日子, 与村头坐看行人的老妪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村头老妪的生活有趣。长秋宫中来来去去, 只是那么几个人, 而她也无人可以闲聊。
对一个皇帝最残忍的事情,并不是杀了她, 而是要她做太上皇。
从日理万机的天下共主, 一朝变为装聋作哑的阶下囚。
宫门忽然轻轻开启,是女官李思清带着医官前来。
太上皇穆桢身体一向还过得去, 除了偶尔失眠之外,不曾有过什么病症。但这次宫变之后, 她成了太上皇, 也不知是真的受了刺激, 还是重任卸下之后身体敢于生病了, 倒是真的大病了一场,将养了数日这才能下床了。
李思清带医官来给她看诊, 也已经成了定例。
太上皇穆桢懒怠地坐在台阶上, 由那医官诊脉,仍是望着屋檐上的雨水落在睡莲上, 仿佛对自己的病情全无关心。
一时医官开了方子退下。
李思清汇报道:“宫变那夜,在宫中领路的奸细都已清查出来。”她报了几个名字,都是从前在太上皇身边服侍的宫人。
穆桢默然听着。
自从成了太上皇,这几日在病榻上她也在思考, 眼前总是闪过那个领着谢钧的人寻来的奉药侍女。这个侍女竟是谢钧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又或者一直都是?而她身边像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当初故太子周睦,是不是也是这般没的?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但答案已经在她心中。
要承认自己过去的成就,都在旁人设好的罗网中,并不容易。
皇帝穆桢始终没有开口。
若是在前几日,李思清便该退下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思清却又开口了。
她低声道:“阶上湿寒,您若要坐在这里观景,不如命人抬一把椅子来。”
太上皇穆桢抬眸看了李思清一眼,又垂了眼皮。历来成王败寇,李思清既然在新君那里立住了脚跟,是李思清的能耐,然而每次来到长秋宫中见她,总是面有惭色的样子——仿佛是背弃了旧主,心中有愧。
她今日身体好些了,枯坐长秋宫中亦是无趣,有了谈话的心思,问道:“你如今在朝廷中,做着什么官儿?”
李思清闻言,刹那间脸色胀红,仿佛极为羞耻。
穆桢平心静气道:“只问你是个什么官儿罢了。莫要多想。”
李思清低下头去,轻声道:“臣为少府,兼理百事。”
“少府么?”穆桢淡淡一笑,道:“她倒是信你。”
少府管理着皇帝的私财田产,宫廷的衣食起居,是十二卿中与皇帝私人关系最密切的官员。
“原来的少府鲁川呢?”
“原少府鲁大人报了病休。”李思清说到这里,似乎更惭愧起来。
穆桢做皇帝十七载,执政则更久,略一想便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道:“似他这等病休的官员,还有多少?”
李思清轻声道:“三个人里面,便有一个。”
穆明珠虽然依靠前期布局、当下的兵力,强行镇住了建业城中的各方势力,以公主之身继承了帝位。有大鸿胪郝礼之死在前,大臣们以死抗衡之前都要掂量一二。但是这不等于众臣就认了穆明珠这个皇帝。他们手中兵马不足,不能明着反对穆明珠,却完全可以用不配合的方式,使得朝廷无法正常运行下去。
这两三日来,朝中报了病休的重臣,达到了三分之一的比例。
若是无法让这些官员回到岗位上来,那么朝廷就会陷入瘫痪。
而穆明珠当初杀大鸿胪郝礼,是杀鸡儆猴;如今若是要杀这些不配合的官员,就过份了,甚至会因此失去朝中温和派的官员,更不必说在建业城之外的名声。
太上皇穆桢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淡声道:“我告诉过她的。”
现放着世宗所出的亲子数名尚在,她却要以外姓女儿的身份继承皇位,朝臣与宗亲岂能答应?
太上皇穆桢长叹一声,情知大乱已起,再难阻拦。
新君继位后,第一次离开皇宫,却是前往了南山书院,并一次性带回了学生百人。
对于“病休”的官员,穆明珠的处理方法很简单,若是主官病休,那么副官中资历最老的自动提升,而底下的人也依次晋升,如此腾挪之下,原本空出的近四十个要臣位置,便成了近四十个次要的、辅助的小官位置——而这些位置,由她从南山书院带回的学生,或两人一组、或三人一组,顶替上来。以三个月为观察期,一组中表现最优异、适应最快的,将会在第四个月拿到朝廷授予的正式官职。
而原本“病休”的众官员,他们手中的官印,乃至于重要的账簿、文书,都由黑刀卫亲自登门取回。
这条政令一下,“病休”的官员立时便好了一半,然而他们的位置已经为副官或底下的官员顶替,所以只好咬着牙又病下去。
几家欢喜几家愁,对于病休官员来说釜底抽薪的一计,对于南山书院的学生来说却是改变人生的大喜事。
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些拼尽全力从地方上考入南山书院的寒门子弟,在结业后要面对的乃是无官可做的窘境。朝中的官员任免越来越为世家所把持,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如果不能做到同期第一、第二,几乎不可能在朝中留下,少数幸运的能被分到地方上做个县令,绝大多数却只能离开建业、在地方上做个吏员。若不是这样严峻的“就业”形式,也不会有汪年、赵西那等为了留下,不惜设计同窗柳耀,妄图以此讨好穆明珠,求得一官半职的学生。
这一批百名学生,都觉振奋,对新君的拥立之情,达到了巅峰。
再不是牛乃棠口中说的,书院里“有三人”支持穆明珠。
有得必有失。
穆明珠一次性给了百名寒门学子出路,却难免要给书院中的世家子弟私下贬斥。好在这些寒门学子得到的机会,只是朝中一些微末的副职、小官,并不在世家大族子弟眼中。而真正重要的职位,哪怕是底下的副官顶替了上去——原来的副官不也还是世家的人吗?
这件事情在书院世家子弟中引起的讨论,远不及另一则议题——谢太傅究竟去了哪里?
距离宫变已经过去了七日,就连远在潼州的毅王都已经起兵,可是却仍旧不闻谢太傅谢钧的消息。
据说西府兵已经在谢钦的带领下,登船准备进发建业,然而这几日下来,沿途也始终未见水军,不免叫人生疑。
不但世家的人在寻找谢钧,穆明珠其实也一直秘密派人在找寻谢钧。
然而断头崖下水流湍急,沿途野山高耸,要从莽莽榛榛的大山中找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宛如大海捞针。
穆明珠清楚自己那夜射出的一箭用了全力。
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坠崖落水,谢钧当真还能活下来吗?
又或者他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正等着发动最后的攻击。
每当想到这里,穆明珠便会露出淡淡的笑容,他若是躲着不出来便罢了,若是敢出来,这次给他蛇头都拧掉!
在这之中,最重要的僧人传政有条不紊进行开来。
穆明珠停止了太上皇的新政,却要推行更激进的政策,核心政策只有一条,那就是免除原本的人丁税,只按照耕地来收税——不管是士族还是平民,都是一样收税。废止侨居士族的各种免税优待,这是在雍州实土化的过程早就实践过的。如今不过是把对象扩大到了全部士族。
虚云在王长寿的陪同下,带领一千僧侣前往雍州,传达新政;而原本在雍州的秦三,此人原本是扬州城外野山的土匪,跟着秦无天来到了穆明珠身边,后来留在雍州,现下则回到扬州,辅佐静念带领八百僧侣在扬州传达新政。王长寿与秦三,是兵力的保障。而虚云与静念等僧人,则是直抵百姓心中的软刀。
余下的一千多名僧侣,则按照出身地所在,百人一组,前往不同的州,也各自搭配了南山书院的寒门学生。
这样的政令,势必会引起世家的强烈反对。
不久之后,也许便会有地方上大族绞杀僧人的消息传回来。
穆明珠虽然在建业城中能维持局面,但却还没有能力将兵力投射在大周全境,这些出行传政的僧人,虽然是回到他们的故土,却并不比原本远赴万里取真经更安全。
“朕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济慈寺禅院内,穆明珠站在屋檐下,面前是一堵被木板钉起的门。
“陛下为苍生,僧众亦是为众生。”怀空大师的声音缓缓响起,犹如暮春时节的一股暖风。
穆明珠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看着门上钉着的木板,忽然问道:“据说朕出建业那一日,太上皇曾来见过大师?”
那日她被封为秦王,却要领着众僧侣万里而去。
怀空大师的声音在禅房内轻轻响起,道:“确有此事。”
穆明珠足尖已经半转,似乎要走,却又停下,低头望着自己的足尖出神一瞬,问道:“那日太上皇与大师谈了什么佛法?”
怀空大师低声道:“那日太上皇不能心安,贫僧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太上皇曰‘此心非心,是名为心’。”
穆明珠睫毛微眨,道:“太上皇因何不能心安?”
怀空大师隔窗低声道:“太上皇心念陛下即将远行万里,曾语陛下太过年轻,待磨砺归来后……”
“归来后便如何?”穆明珠追问道。
“太上皇不曾说完,贫僧亦不知。”
穆明珠回过神来,自己也觉方才这番追问没意思。就算问出来又如何?她现下也是信不及了。
“虚云明日便要启程往雍州去了,大师连他也不见一面吗?”
怀空大师道:“贫僧大限已至,多见无益。”
“如此。”穆明珠又看了一眼门窗上的木板,转而道:“当初朕在建业城外,多亏虚云鼎力相助。他说离开济慈寺之前,大师曾叮嘱他,要他路上保护朕。”她没有问怀空大师为什么猜测太上皇会让她去取真经,而是问道:“大师为何对朕如此回护?”
不只是叮嘱虚云保护她,甚至从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便许她从供桌上拿果子吃,看着她总是极慈爱的模样。
小时候她与周眈、周瞻两个哥哥一同来济慈寺,他们可没有这等待遇。
从前她以为也许是大和尚喜欢女孩,现下看来倒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说是因为她聪明伶俐、天生可爱,连穆明珠自己都不信。因为不管是母亲太上皇,还是她的师父萧负雪,都明白无误让她接收到这个信息——哪怕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也跟可爱没有任何关系。
至少他们都不曾爱她。
为什么偏偏是怀空大师?
这次怀空大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声道:“陛下与太上皇关于新政的争执,贫僧也略知一二。”
这显然是太上皇向他倾诉过的。
“贫僧以为,回护陛下,便是回护众生。”他最终道,声音仍旧很低,却每个字都充满力量,直抵穆明珠心中。
她眨了眨发酸的眼睛,轻声道:“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请讲。”
穆明珠隔窗望着怀空的身影,轻声道:“是每个人与大师论佛的对话,大师都铭记于心吗?”
透过木板的间隙,隔着窗纸,穆明珠分明看到怀空身影一动又定住了。
他保持着定住的姿势,一直到穆明珠离开都没有回答。
穆明珠缓步走出了禅院,吩咐道:“拆了门上的木条,请大师出来晒晒太阳。把朕的话告诉他,大限远未至。”
怀空静坐在禅房内,闭目听着门外扈从尽量轻声地拆卸着木板,不禁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果真是母女,不管外面看着多么不同,骨子里总是有那么一分血脉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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