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红花草年糕
寿平听着这话,突然感到一阵鼻酸,他有些惶恐,抬着头看向床顶,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转念一想,这次牺牲这么大,不得逗逗这个和尚。
于是,他笑着对常予说:“和尚,我那都是出于自愿的,你不用放心上,哪有这么大的恩情。”
常予见他如此,柔声道:“有。”
“真的吗?”寿平突然认真地问:“你说铭记于心,那你是打算把这恩情记在心里,还是将我铭刻在你心上?”
常予好像没太明白这其中的区别,道:“救我的是你,是你救的我,自然是都记住了。”
寿平顿时没了兴致,罢了,这个和尚是木鱼敲多了,人都敲傻了。
和尚,那晚明居寺外虽然冷,但我终是等到了你。明居寺愿意收留我这样身份不明的人,寺内上下对我都多加照顾,你若要守护明居寺,那我就守护你。
寿平突然想起了白天被常礼戏弄的事,问常予道:“和尚,寺里是不是有香客上供时喜欢放梅花米糕和茶酥?”
常予略一思索道:“是有,你可是要找人?”
通常能上供这些茶点的,都是些有钱人家。
寿平带着遗憾的情绪,柔声道:“不是,今天常礼特意跑过来和我说,文殊菩萨前供有梅花米糕,观音菩萨前有茶酥,他说就说了,还站在门外边吃边和我说有多好吃,就不给我,我连个样子都没见着,连个味道都没闻着。”
常予随即道:“等你好了,我下山买给你吃。”
“那就这么说定了。”寿平瞬间来了精神,兴奋地抬起头看着寿平,想从他的眼中看到确切的回应。
“好。一言为定。时候不早了,先休息。”常予小心地扶着寿平躺下。
许是靠得久了,寿平的伤口又有了轻微的撕裂,绷带上洇了点血,要不是怀兴师叔怕伤口感染,让明日再换,他现在就想给寿平换上。
看着洇出的血,常予有些心疼,问道:“又出血了,痛不痛?”。
“这点痛不算什么。”
寿平躺下后,常予给他掖好了左右两肩的背角,见他正要转身离开,寿平开口道:“和尚,春三月了,田野里的红花草是不是开了?”
常予转过身道:“是。”
“明日,你可以摘一些回来吗?我想吃红花草炒年糕了。”
常予摸了摸他的头道:“好。”
方丈院内。
怀清监院、怀兴典座都在,方丈此时已醒,靠在了床上。
“当真如此?”怀清监院对之前的谈话感到无比震惊,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怀兴和尚看了一眼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方丈道:“这药极难寻,错不了。”
方丈缓缓睁开眼,他体内的毒虽然暂时压制住了,但还是不断地折磨着他。
“怀兴,他伤势如何?”方丈开口问道。
“方丈,我配了辅佐的药,应当能快些恢复,只是不知哪里来的野兽,竟这般凶猛,两深两浅四个窟窿。”
“当真?咳、咳咳……两深两浅四个窟窿?”方丈听完,感觉事情不妙,几下咳嗽,忙用巾帕捂住。
见两人忙起身,他伸手示意不用上前,笑着道:“我没事,怀兴的药很是受用”,又藏起巾帕叮嘱两人:“近日多些照顾他,若是方便,等他好些后,请他来我这一趟。”
“是。”两人应声道。
越梅在夜风中落尽了最后的花瓣,冬天最后的一抹痕迹渐渐被春色取代。
这一晚,寿平梦到了南山村。
那一年,他五岁,一直在发烧,奶奶将他弃置在了堂前的竹床上,秋天的风已经略带寒气,卷着院子前枯黄的竹叶吹进了屋子里。
这天下午,父亲下地去了,等天黑了才能回来,继母正在收起晒在谷笪上的稻谷,一旁的阿奶在哄着三岁的弟弟。
寿平躺在这里已是第三天了,期间,他只偶尔得到奶奶给他的一点水。他呼吸急促,有些哮喘的症状,他呆呆地望着堂前楼顶处的梁木,那里有两处泥巴筑成的燕窝,燕子都离巢了,海州的冬天太冷,只有当南风再一次吹拂大地时,他们才会回来。
明年的燕子,他怕是看不见了。
他躺在这里,除了三岁的弟弟偶尔咿咿呀呀地跑过来,其余的人,都在尽力避开他,走过堂前时,也是步履匆匆,像是生怕被他叫住。
“寿家妹子,在不在家呀?”
傍晚,天色渐黑,村里住在寿平家前排的王大婶扯着嗓子问了句,提着篮子直接跨了门槛走进了堂前。
“咦,寿平,你怎么躺在这里?”王大婶刚一进门,远远看见了寿平正躺在他爷爷曾经躺过的竹床上。
海州人不喜老人死在寝屋里,家里若是眼见老人快不行了,就先在堂前置一张竹床,让老人最后几天都在竹床上渡过直至咽气,说是这样能给家里带来吉利,要是死在寝屋榻上,就是晦气,影响一家人今后的运势。
王婶一眼便知晓了缘由。
“王婶子,你怎么来了?”寿平的继母忙出来招待。
“你定的年糕好了,我给你送来。”王婶说着便将手里的篮子递了过去。
继母忙接过来,掀开篮子上的白布,说道:“瞧这年糕,多白呀,多谢王婶了,你还特地送过来。”
“寿家妹子,你就是太客气了。”王婶边说着边看向寿平,“这孩子怎么了,怎么就躺在这里呢?”
村里人都知道,寿平打从生下来,右手就有六个指头,这是极为不祥的征兆,她母亲扔下半路失踪在山林,父亲之后再度娶妻,一年不到就有了弟弟。
天生六指,寿平被视为妖孽的化身,从小遭到全家人的排斥和厌恶,更别说是继母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冷冷地道,“这孩子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我就先让他在这里躺着了。”
王婶忙过去用手探了寿平的额头道:“这都发烧了,你们有给喂药吗?”
这时,在一旁正哄着寿平弟弟睡觉的奶奶道:“喂过了,他还是这样。”
“那也不能就这么任凭他自生自灭呀?”王婶焦急地说道:“他要是吊着一口气迟迟不咽下,难道就一直躺在这里?”
看着寿平带点凹陷的脸颊,王婶感到心疼,她看向继母道:“好歹给孩子做点吃的吧。”
“哎,王婶在呀。”寿平的父亲扛着锄头走进了堂屋。
他走到自己妻子的身侧,将兜里的两枚青壳鸭蛋取出,放在了她手里。
村里有几个养鸭大户,他们常常赶鸭子到田野里觅食,鸭群过境后,若是仔细观察,总有些时候能在田野里捡到因母鸭来不及回巢因而出生在半路的鸭蛋,寿平父亲要是看见有赶鸭子的走过,一定会去群鸭出没的地方找找鸭蛋。
继母看见自己丈夫回来,忙转身准备躲进厨房,想让寿平的父亲来招待王婶。
哪知王婶转头对着继母道:“妹子,今天年糕刚做好,给孩子给做个炒年糕吧。吃了才有力气,兴许就能好起来呀。”
听到这里,继母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但又一脸假笑道:“王婶说的是,今晚留下来一起吃吧,就吃炒年糕,我这就做去。”
回到厨房,她从篮子里取了三根长年糕,将其竖着切成条状,用刚捡回来的鸭蛋炒了一锅蛋炒年糕。
年糕易熟,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了,王婶见着寿平继母盛了一小碗递给寿平,说是自己家的饭再不回去就要糊锅了,转身离开。
就是那一小碗年糕,救回了寿平的命。
之后他再也没有吃到过继母的鸡蛋炒年糕,给他的永远只有红花草炒年糕,蛋都给了弟弟。
隔天醒来时,寿平感觉整个人好了不少,他从心里感激怀兴和尚,若不是怀兴给他开的药,单凭灵草,无论如何也发挥不了如此神奇的功效。
今日阳光甚好,初春的阳光不像冬日那般隐忍,亦不像夏日那般放肆,它是万物生长时沐浴的光辉,是大地之气渐暖的养分。
常礼吃力地帮寿平将躺椅挪出了屋外,看着在躺椅上悠哉游哉的寿平道:“你这人,太坏了,昨天根本就没有梅花米糕和茶酥,你还和师兄说我不给你,都没有我怎么给你呀?”
寿平仿佛正等着常礼这句话,反驳道:“是呀,根本就没有那香甜的梅花米糕和茶塑,那你这小秃驴还故意馋我。”
一时间,常礼哑然,毕竟是自己理亏,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两天了,这杨遥居然也不来找他,看来是铁了心要和那妖物狼狈为奸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最重要的是,常予的水麒麟兽化还不知缘由,得去找杨遥问清楚,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如今的寿平受了重伤,只能勉强维持人身,分身怕是不太可行,即便化原形也跑不远。
和尚呀和尚,你天黑了就乖乖早点回来,千万别再碰到那个杨遥。
你再等等我,我努力让自己快些恢复。
寿平昨晚突然想要常予带红花草,也是为了能让他早点回来。
果然,当监工宣布今日工程结束时,常予匆匆告别吴洋和师兄弟,一个人快步跑到了田野,落日的余晖中,零星开着的红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当晚,在监院的允许下,常予拖着疲惫的身躯给寿平开了小灶,此时的红花草开花较少,属最嫩的时候,配上些许笋丝和香干,和软糯的年糕一起炒出清香,馋得常礼偷偷地咽口水。
大自然的馈赠最是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