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水麒麟(一)
已经两天了,寿平的结界仍没有动静,如果不是妖物没再来过金山河,那便是遇到了道行颇深的妖怪。
下山途中,寿平和常予心照不宣地使出轻功,点过树梢,越过沿路村镇百姓的房顶,快速赶到金山河。
“和尚,说说吧。方丈都说了些什么?你这么着急赶着下山?”寿平边查看所设的结界,边问道。
“七年前,明觉县发生过一场洪灾,常礼就是那时候抱回来的。”常予将九龙锡杖靠在玉兰花树旁,坐下开始打坐,向寿平讲述了七年前的灾劫。
那年冬末,寺里的越梅花苞结的甚少,迟迟不愿开。待到初春,只有几棵树干上零星开了几朵。
转眼夏季,飓风一个接一个吹向海州,带来了长达两月的降雨。海州防风工事虽已提前完成,但不料那一年飓风来时猛烈,且不间断,预防工事毫无用处。
起初,四处河水暴涨,乡下农户赶紧抢收粮食,不久,大部分的农田被淹,还未来得及抢收的庄稼果蔬便都烂在了地里,上任海州刺史立即开仓赈灾,并上报朝廷请求支援,哪知朝廷的救援来得慢且被层层克扣,根本无济于事,海州刺史又亲自去隔壁的明州、徽州借粮,但明州就在海州旁,这飓风虽直面海州,但明州还是受到了影响,当时明州刺史便不肯多借,反而是经济不如海州的徽州伸出了援手。
明居寺的田地就在山脚下,地势较高,常予他们在方丈的带领下抢收了夏粮后,就去山下帮着官府一道赈灾,他们又打开谷仓,将寺里的存粮都捐了出去。
那时候的常予总是能看到一家三口的身影,男主人是个跛子,女主人是个哑巴,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已经会颤巍巍地走路了。他们的家建在山坡上,地势较高,又在山上偷偷开垦了许多地,种了些红薯,日子还算可以。
女主人信佛,常常来寺里上香,常予每次见其他妇人挤兑她时,都想要出口呵斥,但没想到那女主人拦着他,也不生气,默默地将自己的香烛插在铜炉边上。
她总是去求观音多一些,叩拜行礼都十分诚恳,一次在寿平好奇地询问下,她比划着手指,又摸了摸肚子,告诉他,她想求个孩子。
在那一年的六月十九日,因是观音菩萨的成道日,寺里做法事,许多信众也会来烧香祈福。那天,女主人带着一个婴儿和男主人一同来到了寺内,他们带着新鲜的瓜果来还愿。
即便常予是和尚,他也只猫三月、狗两月,妇人怀胎要十月的常理,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了孩子。
那时候的常予很像如今的常礼,带着孩子般的好奇,他趁着师傅们不注意,偷偷溜出照堂,去问了男主人,才知道那个孩子是他们捡来的。两个人很是欢喜,自从捡到的那一刻起,就相信是上苍庇佑,菩萨显灵,是天赐的大礼,便给那孩子取名顾礼。
在施粥棚看见三人时,常予便前去打了招呼,夫妻二人感谢上苍送来了孩子,这次看见周围人落难,便也来帮忙,多行善事。顾礼长得白白胖胖的,虽是麻布衣,但穿得很干净,手上还拿着用棕榈叶折成的蚱蜢,不知是父母哪位折的,手竟这般巧。
雨势减小,正在海州百姓们以为总算要熬过这段日子的时候,一天,金山河上游堤坝决口,洪水如海啸般袭来,淹没了两岸的村庄。金山河最上游属于临风县境内,临风县许多百姓一夜之间成为流民,大量逃亡明觉县。
不料翌日,明觉县内金山河中游部的河水突然暴涨,直接卷起水柱冲向两岸村庄。
常予见状,忙拉着夫妻二人往明觉山上跑,那里地势高。无奈男主人是跛子,跑不快,常予立马从女主人手里抱过顾礼,拉着女主人便要往前跑去。
只见女主人挣脱了常予,将脖子上的平安扣取下给顾礼带上,让他们先走,自己则坚持和男主人一起。
这辈子,无论遇到何事,他们都要一起面对。
水柱不停地袭来,常予紧紧将顾礼抱在怀里,刚一回头,只见一只黑色的血盆大口逼近了后头的夫妇二人。
年少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全身麻木,愣在了原地,下一秒,他感到浑身燥热、每一寸皮肤都好似灼烧般生疼,体内一股力量横冲直撞。
他好想去救他们,但是他动不了,他知道下一刻,那张血盆大口便会吞噬了那两个人,但他却无能为力。不甘和愤怒充斥了脑海。
常予整个人烧了起来,他隐约看到一张柔美的脸和白色的衣袍,耳朵里充斥着的是顾礼惨烈的哭声。
河水如柱般袭来海州城,此等异样绝非自然之象,应是妖物所为,怀明方丈执九龙锡杖和监院及一众弟子赶下山去降妖,看见了倒在山脚的常予,他的怀里还有一个正在哭的孩子,他立即着弟子将两人带上山。
当年常予昏睡了几日,醒来后就听说了方丈受伤的消息。那妖物异常凶狠,几位师傅合力也只是将其击退,方丈自从在那一战中被妖物所伤后,一直没能彻底恢复,稍有不注意,便会染上风寒。
“常礼就是顾礼吧。”
听完这陈年旧事,寿平也是唏嘘不已,想不到小和尚的身世竟与这妖物有关。
“是。他当时还小,哭着喊着要爹娘。”
常予记起当初照顾常礼的日夜,几乎耳朵里都是他的哭声,哭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哭,晚上将他抱在怀里时,常礼还会在梦中抽泣。
寿平听着常予说起常礼小时候的事,心想常予不也是如此。他打听过,常予是怀明方丈从山下带回来的。
突然,寿平感应到了结界当中有一处被毁。
“和尚,我们这运气着实不错,等的第一晚,那妖物就撞上来了。”
常予看了四周,空无一物,便问道:“你如何得知?”
“我早在前天便布下了结界,妖物只要经过便会留下痕迹。应当在上游。”
两人对视一眼,相互点头,使出轻功,朝上游飞去。
“和尚,停下。”
两人同时藏在一株玉兰花树后,只见一人在金山河边来回徘徊。
准确而言,不是人,应当是鬼。
人一旦离世,魂魄离体,脚下踩不着实地,只能虚浮于空中,且寻常人也看不见。除非入了鬼族,便能同正常人一般行走,也可现形。
寿平见常予也在注视那人,便知此人应该已成鬼。
“他是杨铁铺家的儿子,杨遥。”常予认出了此人。
杨铁铺家在山下梅杜镇上,他妻子是做香蜡烛等佛教用具的,只不过明居寺从来不去她那里买。不是因为她这人要价高,实在是她对佛大不敬。
经常有人看她出入各大小寺庙,不为上香,总是偷偷去挖寺里已经燃烧过的蜡烛油。拿回来掺在新蜡里,再制作成蜡烛出售。
当初她来明居寺偷拿蜡烛油,曾被寺里一位僧人请到偏殿劝说过,这样的行为是欺骗,于佛不敬,往重了说,那便是种恶因。结果她对师傅来了一句:“你们日日拜、年年拜,有谁看见了,这大殿里还不都是泥塑的。”
之后,也许是因为明居寺在山上,嫌爬山累,此人再也没来。
“嘿,杨家,那不是我差点要去投奔的地方嘛。”寿平轻声打趣道。
“我们去问问他。”常予说完便要上前去,却遭到了寿平的阻拦。
“和尚且慢,我这结界只有妖物沾染,才会留下痕迹,而杨遥是人,除非他和妖物勾结,沾染了妖气,否则结界不会响应。”
寿平指了指杨遥,转头又对常予小声道:“而这人,也已经是鬼了。”
如果寿平猜得没错,当初卜甘来这里,故意在他面前呵斥了那个日巡游使,还提起了掌生灯,就是在向他透露,近来明觉县死了人。
这人是近半月死的,金山河的工程也是近半月开挖的,那这两具骸骨没准是这新死之人的。
之前寿平刚来金山河开挖那天,就听到工地上的村民建议他去杨铁匠那边学手艺,但又说这杨铁匠要上京去投奔亲戚了。
两厢一联系,要么是他知道自己儿子已经死了,要么就是还不知道,以为失踪了正要出去找。
而杨遥既然已经死亡,却没被黑白无常勾魂,想必本不该寿绝于当下,生死簿上的时间还没到,而他漂泊在外也没被巡游使察觉,必是拜那妖物所赐,让巡游使误以为是妖族一类。
可这卜甘怎么会知道?他一直都在关注他吗?他果然是知道[w用1] [w用2] 的。
寿平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一丝丝鱼腥味从杨遥处散发出来。与寿平的猜测出入不大,这妖物,应是水里的某一族类。
听见寿平如此断定,常予心里有些感慨,寿平年龄虽比他小,但在捉妖鬼一事上实则懂得颇多,会布结界、会辨妖鬼,且轻功更是上乘,莫非之前在道观修行。
见常予突然陷入深思,寿平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道:“和尚,你怎么了?”
常予以赞许的目光看着他道:“没什么,寿平,你懂得真多。”
这一夸,寿平心里兴奋至极,但也装做云淡风轻地道:“哪有,可能我家以前就是干这个的吧,吃饭的本事不能丢。”
突然,只见杨遥几次徘徊后,最终起身向下游飞去,而这方向向前所遇到的第一个村庄便是大岭村。
“和尚,我们跟上,且看看他要去干嘛。”
“好。”
两人紧随其后,前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