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婴儿
水清桦冲上前紧紧抱住季子墨,试图用自己湿淋淋的身躯给他温暖。
“子墨,这一切都不怪你,是我们知道得太晚了!”水清桦哽咽道。
季子墨滑坐到地上,喃喃道:“那么多年,自己的生母就在身边不远处吃苦受罪,静静死去,自己却一无所知,我,愧为人子!”
他曾经以为,从潜州洪水中死里逃生的经历,是他此生最大的梦魇。后来,他终究努力走了出来。但此刻,他觉得自己一生也走不出错失生母的梦魇,因为她已经死了,他再无弥补的机会。
水清桦跪地,抱住他的头,二人依偎在一起:“不是这样,你为她收尸、送葬、立碑,也曾为她扫墓祭拜,想必她心里,也是欣慰的。”
“明天,我想去看看她。”季子墨低声说。
江夏的梅雨季,总是要淅淅沥沥下上个把月,第二日,并没有雨过天青,而是时晴时雨。
季子墨和水清桦撑着油纸伞,提着祭品篮,来到沈绣娘坟前。离开江夏几年,因为托付了人打理,坟头并不荒芜。墓碑上“沈绣娘之墓”五个大字还是季子墨当年所书,经过雨水的冲刷愈发清晰。墓旁那棵广玉兰又到了花期,开出碗口大的白花,在潮湿的水汽中氤氲出一股淡香。
再次来到这里,二人的心境都完全不同了。对水清桦来说,沈绣娘不仅是授业恩师,更是自己的婆母,情感上再添一层亲近。而对季子墨来说,这是人生巨大的逆转,是无法填补的遗憾,是他终生锥心刺骨的痛楚。
不顾雨后的土地是多么泥泞,季子墨双膝跪倒,额头抵在墓碑之上。良久,他轻轻叫了一声“娘”。
有一片广玉兰花瓣飘落到季子墨的肩头,水清桦抑制不住奔涌的泪水,这是沈绣娘听到儿子的呼唤了吗?
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撑着纸伞穿过薄雾而来,是季子轩。
他脸上还留有血痕,嘴角和眼角尽是青肿,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深沉似海。
季子墨一动不动,没有抬头看他,他也并不在意。他在坟前点燃了手中的纸钱:“阿雪,你来江夏这么多年,不找我,不见我,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已经死了。你牵挂的唯有子墨,子墨过得很好,娶到了好媳妇,有一堆聪明伶俐的孩子,还受朝廷赏识。我会永远护着他的,你放心吧。”
话至末尾,终是忍不住带了哭音,季子轩停下来,擦了一把泪水。
“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季子墨头抵墓碑,低低问道。
季子轩轻叹一声,从头讲起他和沈绣娘的过往。
当年,季子轩刚入仕途,因着与皇帝有识于微时的情分,被皇帝钦点,微服去江南查赋税。
江南与朝廷的关系甚是微妙。百多年前,太祖夺天下之时,江南世族所拥护的另有其人,经过十数年厮杀,太祖到底棋高一着,打败所有敌手,将整个帝国收入囊中,建立了新朝。
新朝建立,并不意味着天下归心,起码江南世族并不打心底里认可老谢家。太祖对江南的态度颇为恼怒,但又不能翻脸,无它,江南富庶,天下赋税,江南占十分之九。
经过多年战乱,新朝国库空空如也。太祖想要坐稳皇位,必须掌控江南的财富命脉,而当地豪强也势必会反抗。如此拉锯,新朝已过百年,江南世族与朝廷依然是既合作又抗争的关系。待到当今登基,他自然要派出心腹去江南摸底,他选中的人,就是季子轩。
季子轩到了江南,很长时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收集些边角余料。有一天,他去绣坊买衣衫,无意间邂逅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子,后来得知是江南百年世家沈家的千金。
季子轩无论长相才华,还是洞察人心的本领,都是人中龙凤,俘获一个涉世不深的贵族少女,并不是什么难事。沈雪很快陷入一场轰轰烈烈、不可自拔的爱恋,浑然忘却自己身上还有自小订立的婚约。
有沈雪居中牵线,他很快认识了许多丝织业的大掌柜。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只要有个突破口,步步为营,结出一张自己的关系网并不难。他很快在江南站稳脚跟,也打探到很多消息。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大事,沈雪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对阿雪,我承认最初有利用成分,但天长日久,她是那么美好纯真,我也真心恋慕着她。但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是我们无法承受的。”季子轩呆呆地看着墓碑,陷入回忆。
沈雪外柔内刚,她既认定了季子轩,便一心追随于她。平日里最乖巧听话的大家闺秀,毅然抛开一切规矩家法,鼓足勇气到家主面前,直言要解除与海家的婚约,嫁与季子轩。
沈家自然坚决不允。江南豪门世代联姻,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怎敢肖想沈家千金?
家族这条路走不通,沈雪便央求季子轩带她私奔,她愿意与他一同回江夏。
季子轩犹豫了。他不是普通人,而是身负皇命的朝廷命官。他潜入江南是为办公务,却在这里与江南世家女子发生纠葛,珠胎暗结,皇帝怎么看他,朝廷怎么看他?他的前程,季家的未来,他还要不要?
思索再三,季子轩不得不狠下心来,劝解沈雪打掉孩子。当他说出那番话,沈雪那双美丽灵动的眼睛,顿时失去光芒,溢满了绝望和哀伤。“所以,你也希望我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嫁与海家吗?”她问。
那便是他对沈雪最后的记忆。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数月后的一天,他的门被敲响了。一个不速之客,怀抱一个包裹登堂入室。他认出,那是沈家的老管家。
老管家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他:“我家小姐以死相逼,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你把他带走吧。不管你来江南有什么目的,以后都不要再来,否则我沈家,对你不客气!”
季子轩伸手接过,发现这是一个襁褓,一个婴儿正在呼呼大睡。那一刻,血脉相连的感觉击中了他,他把脸贴到襁褓之上,悄悄哭了,为那个美丽倔强的少女,为这个一生无母的孩子。
离开的时候,江南少见地飘起了鹅毛大雪。他把婴儿用布带捆扎在自己的胸口,孤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