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相遇
水明桦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转身一看,沈翌牵着马,呆呆站在不远处。他的眼睛,似乎在看自己,又似乎看的不是自己。
“沈公子?”他的身份变化莫测,水明桦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便一直叫着沈公子。
沈翌在原地顿了一会儿,牵着马慢慢踱步过来。水明桦正待开口,他的视线已经越过她,落到玉先生身上。
“小翌,是你。”玉先生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沈翌看着玉先生的脸,又往下看看他的腿和木椅。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想说话,但似乎有什么堵住了喉咙,说不出来。
水明桦惊诧地看着他们两个。
玉先生温和地看着他,“小翌,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沈翌紧紧抿着嘴唇,半晌吐出微弱的三个字:“对不起。”
说完,他似乎再也无法面对,牵着马转身离开,步伐越走越快。
玉先生在他身后无奈地苦笑一声,对明桦说:“看来,他始终过不去这个坎儿,其实我早已放下了。”
水明桦难掩震惊,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玉先生含含糊糊地说道:“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被人利用做了错事,间接伤了我的腿。”
水明桦心中既震惊又好奇,震惊自己认识的两个人竟有这么深的渊源,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玉先生不愿多说,她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便只管推着木椅前行。
另一边,沈翌一直走出二人的视线,才脱力般倚在一面墙上,继而滑坐在地上。
他总是接出京的差事,就是怕在京中逗留太久会遇见他,但世界这么小,兜兜转转,总有一天是要遇到的。
当年,他只有二十岁,中了武状元,进了禁卫军,春风得意马蹄疾。
禁卫军多是京中世家子弟,欺负他是个外乡人,在新人接风宴上命他作诗,作不出便喝酒。他自小习武,兵书倒是读过不少,诗却没背过几首。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感觉就要喝死过去了,一个如玉石般清越的声音给他解了围:“这位小兄弟不能再喝了,我替他作一首如何?”
醉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谪仙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谪仙人作的诗他记不得了,只记得座中轰然叫好,有人说:“玉先生诗才冠绝京华,今日是我们有耳福了!”
后来他经常到这家酒楼来会友,又邂逅过玉先生几次。时间长了,就像神交已久的老友一样攀谈起来。他们一文一武,本无交集,但二人俱是洒脱豪迈的性子,又走过不少地方,谈起山川风物,竟越聊越投契,隐隐生出知己之感。
转折发生在一次出任务上。那天夜里,国子监突发大火,禁卫军被派出参与救火。临行前,他的上官,也是沈家的一位姻亲长辈,交代他,到了藏书阁,记得趁乱将某个编号下的书卷洒落在地上,务必要做得不留痕迹。
他满心疑惑,但毕竟年轻,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上官,他不折不扣地照办了。于是,在那被踩得稀巴烂的满地文牍中,有一张“大逆不道”的策论被发现,署名虞文远。
他并不知道虞文远是谁,但第二天,当他策马奔向禁卫军衙门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男子被一群禁卫军粗暴地押解着,那男子奋力挣扎,不慎从台阶上滚落,他亲眼看到有人趁乱踢了一脚,只听得骨头“咔擦”一声,伴随着一声惨呼直冲天际。
沈翌呼吸急促,脑中嗡嗡作响,几乎无法站立。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不是玉先生,而是虞先生!
虞文远,状元郎出身,翰林学士,是首辅虞山海的儿子,宫中虞贵妃的兄弟。他在国子监求学之时,写过一篇策论,议论江南税赋问题,言辞颇为激烈。一份学生习作,本早已被时光掩埋,却在虞家朝中声势正隆之时被翻出来。因言论触犯江南世家的利益,一时间被朝野内外群起而攻之,虞家连带三皇子遭受重大打击。
沈翌痛恨自己,无形中做了杀人的匕首,伤害的还是自己视作知己和兄长的人。他也痛恨自己的家族,为了自身利益,不惜参与党争,为虎作伥。他心灰意冷,辞去禁卫军一职,出走江夏,此去经年。
直到沈馨鼓励他重新站起来,他才回到京城,本打算重入禁卫军,却被一个神秘人带入皇宫,见到了皇帝。皇帝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要求他入拱卫司做事。他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为虞文远正名,皇帝答应了。
随后,就是被派往镇北军中行策反之事,再赴江夏捣毁江心洲。如今他荣耀加身,一跃为三等伯,而那个为他所害之人,却只能终身坐在木椅之中,再也不复当年挥斥方遒的风采。
他感觉自己胸中破了一个大洞,风毫无阻隔地从中呼啸而出,他曾以为,只要他努力为皇帝做事,有朝一日帮玉先生正名,这个空洞就能补上。今日看到他的腿,才明白,这个空洞将要伴随他终生。
他低垂着头,失魂落魄地牵着马,在夕阳下踽踽而行,虽行走在闹市之中,却像置身寂寥的旷野。一人一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宛如两道孤独的伤口,在荒芜的大地上肆意蔓延,永远无法愈合。
季子轩的事情查得很快,本就是罗织的罪名,桩桩件件到最后都查无实据,很快他便离开了都察院。
此时已有一个内官等在门口,对他很客气:“季先生,陛下有请。”
季子轩点点头,对今天的会面,他早有准备。
跟着内官穿过重重殿阁,走进铺着厚厚绒毯的宫室,季子轩才惊觉,今日皇帝接见他的地方不在御书房,而是他起居的宫殿。
皇帝今日一身常服,看起来和寻常中年人并无区别,就连眼神中的犀利也收了起来,整个人显得平和,甚至带些疲惫。
季子轩不敢造次,跪下行了大礼。
皇帝喊他起来,叹道,“子轩,最近朕常常想起我们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