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暴击
季子墨来到水清桦的房间。他想再和妻子聊聊满月宴上的事,却发现水清桦正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着一袭粉色衣裙,从侧面看,脖颈细长,线条流畅优美,像一株婷婷的木芙蓉。
“你在写什么?”季子墨走到她身后,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
没提防有人在后面,水清桦一阵慌乱,想遮住桌案已经来不及了。脸上飞出两片红云,有些紧张地说:“我在把擅长的几种刺绣针法画下来,将来合成一辑绣谱,传给女儿们。”
季子墨从未见过清桦这样的小女儿神情,不禁呆了呆,反应过来吃惊道:“你竟有这样的志向?即便是绣谱,记录编纂下来,也算是着书立传,闺阁女子如能做成这件事,是大大的了不起!”
听季子墨如此说,水清桦心里是极高兴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不过嘴上还是谦虚:“不过才起了个头,能做成什么样还未可知。”
说到刺绣,季子墨就想起了那幅奔马图绣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诚布公地问妻子。
“清桦,我记得我有一幅奔马图曾经放在你这里观赏。”
水清桦心中咯噔一下,她知道季家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但真到了靴子落地的一刻,她反而异常坦然。
笑容慢慢收了起来。“是。”她平静地答。
“你有没有……”
“有。”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季子墨呆住了。他还在犹豫该不该问、怎么问,水清桦就一口承认了,似乎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绣这个屏风,又为什么要卖出去。“水清桦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一年前就在准备给你的生辰礼,这幅绣屏,原本打算你生辰那天送给你的。”
季子墨完全没想到答案是这样,他才记起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他的生辰了。
水清桦满腹心酸,眼泪不自主落了下来,她抹去,接着说:“为什么要卖,因为需要钱啊!其实我们三房一直都很艰难,我知道你一心追求书画之道,不舍得拿俗务烦你,更不想逼你挣钱,只能白天操持家务、带孩子,晚上做绣活贴补。连菲儿这么小,也要帮忙干活。可是我的身子撑不住了,我需要钱请人帮衬,需要钱为自己治病,可我手头上能卖的、值钱的,只有这个绣屏。你明白了吗?”
季子墨脑子嗡嗡作响,彷佛被重锤锤过。他以为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竟是妻子一直在默默背负一切,而他在安然享受。妻子的话把他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一把扒拉了下来,露出难堪的内里。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过了许久,嘴唇翕动,声音暗哑:“清桦,我从不知道你和孩子受了这么多苦,是我的错。”
清桦苦笑一声:“三郎,你已经和我说了很多次‘是我的错’,生薇儿那天,你也说‘是我的错’。我快要临盆了,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你也能放心留我一人在家。如果不是菲儿去叫了我娘,也许我已经一尸两命!你就算认错,又能挽回什么呢?我要的不是你认错,是你真的把我们放在心上啊。”
水清桦的声音很平静,话语却像钉子一样,钉得心生疼。
从小,他就被长辈耳提面命“男主外,女主内”,“男人管后院的事没出息”,他对这些深信不疑,也身体力行,放心把家宅交给妻子,对妻子相敬如宾、彬彬有礼。他一直觉得,自己算得上个好男人,好丈夫。
被妻子怒斥那一刻,信奉了二十多年的观念轰然崩塌。
季子墨跌跌撞撞走出院子。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狼狈过,无地自容,一败涂地。他需要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想一想。
夜晚,季宅书房里,气氛有些凝重。
季子轩比季子墨大十几岁,因为父亲去得早,季子墨可以说是季子轩一手带大的。长兄如父,加上季子轩做官多年,余威尚在,面对季子轩,季子墨的心情总是混杂着惧怕和孺慕。
季子轩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弟弟,眼睛里满是欣赏和慰藉。
经过休整,季子墨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他深深一揖:“大哥,白天水氏说话有口无心,有冒犯之处,我替她道歉。”
“罢了!”季子轩摆摆手,他自是不悦的,不在于水清桦说了什么,而是她挑战了自己季家家主的权威。但自己老婆孩子不占理,弟媳说的也是实话,他还没那个脸明着去计较。“女人之间的事,随她们去,男人不要掺和。”
这种话大哥以前常说,他都应了,今天却觉得有点刺耳。
沉默了片刻,季子墨再次开口,语气严肃而坚定:“大哥,我打算拜入董大儒门下,再入科举。”
“三弟,你这是何苦?”季子轩皱着眉头,沉声说,“我们沉寂这些年,不就是为了躲避党争,不去站队吗?如今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我听闻,朝廷的形势越来越明朗,出不了两年天子就会立储,那时大哥有机会恢复官职,你是入仕也好,当风流名士也罢,都由得你,何必现在就急躁呢?”
“众所周知,董大儒可是三皇子的启蒙恩师,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被打上了三皇子党的标记,你拜入他门下,将来必涉党争啊!”季子轩苦口婆心。
季子墨摇摇头:“大哥,我已经想好了。这些年我一心追求书画之道,唯独忽视了清桦和孩子们。清桦嫁给我七年,身子每况愈下,大夫说,如不好好保养,不足十年寿命。”
季子墨哽住了,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说:“如果不是清桦身子出问题,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享受她的照顾,从未担负起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大哥官复原职还需要时间,可清桦的身体等不起。我已经二十七了,不能一直躲避在大哥的羽翼下。董大儒的身份,虽是羁绊,但未必不是助力。”
季子轩知道,季子墨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他并不在意弟媳死活,但不能让兄弟离心。思索片刻,终于说:“既然如此,你要答应我,任何时候都小心行事,不要轻易卷入党争。”
季子墨感激地看着兄长:“谢谢大哥,我会小心的。”
季子轩又道:“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七了,膝下还没个儿子,你媳妇身子也不中用,要不要你大嫂为你张罗纳房妾室?”
季子墨闻言连连摇头:“我没有这个心思,季家不是有家训吗,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还远着呢!再说,无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哥二哥膝下都有儿子,季府不愁后继无人!”
“混账话!”季子轩一声厉喝,刚才季子墨要拜师他都没动气,现在却双眉倒竖,两眼喷火。“你这么想就是不孝,怎么对得起季家祖宗?”
季子墨吓了一跳,想不到大哥这么生气,就算是母亲,也只是不时唠叨几句。
“你是季家最聪颖、最出色的儿郎,将来撑起季家门庭的,必定是你。”可能感觉到自己失态了,季子轩语气缓和下来,“大哥也是为你好,你好好想想吧。”
季子墨不理解大哥所说的,他一个幼子如何支撑门庭?但这种气氛也不敢多说,默默施了一礼,离开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