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家有女初长成
大泰六十四年,元日。
时值隆冬,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装。
泰安城内红绸十里,锣鼓喧天,若此阵仗一切皆出自临安侯府,这等别出心裁的奢华并非有喜事降临,仅仅是为家中唯一的嫡出长子,人称‘绿柳太岁’的临安世子范羲择一贤妻。
范家媳,更何况是嫡系长媳,必定是要经过层层筛选,择出最佳,方为最上等。
西街客栈内——
盛柔一身素衣,素白的脸上未着半点胭脂香粉。盛柔的名字合宜,“柔”和“淡”便是对她最好的描摹。盛柔是淡,淡得没了灵魂一般,空灵而不食人间烟火。是冷,眼冷,心冷,冷到了灵魂深处。
盛柔对着铜镜拢了拢披肩,家中事变后身子日发虚弱,从小体热的人竟也愈发畏寒了起来。她褪去了所有的首饰,唯留半块残存的玉佩挂在腰间。这半块玉佩成色上等,就像寓意着从前盛家的荣光,如今的断壁颓垣,可叹可叹……
盛柔自嘲般摇了摇头,从匣子里挑出一支金簪递给侍女夏冰,“去把房钱结了,多的就当请掌柜的喝茶了。”
夏冰接过簪子掂了掂份量,摇了摇头道:“小姐,如今处境如此艰难,若是此次没选上,那岂不是……”
“行了。”盛柔转过身拉住了夏冰的手,“在你跟了我的第一日我便给你取名夏冰,便是希望你做那只可以语冰的夏虫。我之所以刻意讨好掌柜,便是给我们留了一条后路。原本的家是回不去了……”
夏冰心起涟漪,眼角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小姐十九岁,父母双亡,家族蒙冤,嫁进侯府,找到靠山,寻得真相,这条路盛柔得用一生去走。
——
书阁暖房,花香袭人。卧榻上的公子一手撑着脑袋,翘着一条腿,好个泼皮子样!可谁让范羲会投胎呢,出身名门还是独子,下头唯有二妹日后定是要嫁人的。偏偏他又生的好一副俊俏的模样,眼若桃花,眉如远山,透白的皮肤偏是喜着红装,发用玉冠束起,妖艳不失风度,勾人又难近人。
范羲松散地卧在榻上,外头的动静他充耳不闻,今天确实是为他择妻,可又不是让他择妻。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小六,话说咱都多久没见过红柒姑娘了。”范羲一口吞下一颗“贵妃笑”,眉宇舒展开来。
却说这范羲口中的红柒姑娘,正是这泰安城最大的酒楼望香阁的镇店清倌——窦红柒。不知从何时起,这临安世子就与红柒姑娘十分投合,也因此有了“花红姑娘”和“绿柳公子”这一说。
“爷,您还是先顾着您自个吧。王家姑娘聪明,李家姑娘秀美,孙家小姐乖巧,至于这盛家娘子嘛……我也没见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跟别人不一样。”六子为自己主子捶着腿,一刻也不敢松懈。
“哪里不一样?”范羲睁开半眼问道。
“她穷啊,穷的连家都没有,整日住在客栈里。”
范羲冷笑了一声,坐起身来对着六子摆了摆手,“得了得了,去把冷风叫来。”
“爷,您不留我啦?”六子可怜兮兮问地说。
“滚开,老子喜欢女人。”
“好嘞。”六子麻溜地退了出去。门刚一合上,范羲的神情便凝固了起来,他眼底粹冰, 薄唇紧抿,俨然没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
“主,是冷风。”
“进来。”范羲的视线缓缓挪到了眼前高大的护卫身上,嘴角微微扬起却无半点笑意。
冷风垂眼不敢抬头,硬着头皮接受着范羲的目光一次次把自己从头扫到脚。
半刻钟后,范羲收回了视线,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没什么想说的,嗯?”
“主,这回魏靖的兵马跟往常大有不同了,魏狗与蛮夷有勾结,七千兵皆是打小草原上跑大的壮汉。虽说咱在南线布了两万人马,可……”
“呵。一个打一个打不过,两个打一个也打不过,那十个打一个呢?”
“这……冷风明白公子之意。魏军虽皆由边疆蛮夷组成,可这些人分分散散来自不同的部落,人心难聚,时间一长七千的兵自会分崩离析,这其中靠的便是挑拨了。”冷风这才敢抬起头,紧张地等待范羲的回答。
范羲神色淡淡,未对冷风的回答做出评价。“今晚的宴席想办法逃走。”
“可……就凭老妇人这大告天下的态势,怕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主。”
范羲一把扯下了红衣,取下发冠扔给冷风,笑道:“他们盯的是范羲,我又不是,我是扶桑啊。”
————
“诸位娘子请坐,今日宴席万万莫要拘束,万可放开性子,就当是一场寻常家宴尚可。”
盛柔早早便到了,一张红木长桌她偏偏挑了离侯夫人最远的位置坐着。
一席白衣,一支素银步摇,面容姣好却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玉指纤纤,白若初雪,置于腰前,人淡如菊,如若江山之清风,山间之明月,美得随意又夺目。
夏冰甚是不解,明明是众花献美的场合自己娘子却刻意穿的如此素净,不争不抢,好似不甚在意又如胜券在握。
盛柔不慌不忙,在他人极力展示自身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一语未发。
天时,她没有。家族没落,孑然一身,说重了连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可她选了地利啊,人人皆望离侯夫人越近越好,可择妻的又不是侯夫人,而是应从居所赶来的世子,这样来看她便成了世子到场第一个见的女子。
万花丛中一抹白,盛柔的这盘棋才算走出了第一步。
至于人和……
“盛柔,你坐这么远做甚?到我跟前来,你忘了你小的时候见过我?”侯夫人的一席话让原本湮没于人群中的盛柔成了全场的焦点。
是了,十五岁便因学识和琴艺加上出众的外貌便名扬开外的盛家长女,何人不知?只可惜老天无眼,从前的家族是盛柔最好的羽翼,如今的家族却成了蒙羞的标记。
侯夫人喜她,在盛柔十六岁那年面临着满门抄斩之时,是她救了盛柔一命,给盛家留了一根,这也是盛家唯一翻身的机会。
“盛柔怎会忘记侯夫人的恩德,只是在座的都是贵女,盛柔怎敢与其相提并论,霸占贵席。”盛柔低眉顺眼,一缕细发垂下,柔若柳絮。
侯夫人听罢,便也不再强求。盛柔啊,若是家中未有变故,她二话不说定是早早迎她进门让她治一治自己那扶不上墙的儿子,也好为自家房内立个好名声。如今呐,还得仔细权衡利弊,当然也得问问范羲的意思。
月黑风高,喧闹的侯府内无人注意到屋檐上的黑影。众人皆在注视着大堂内的动静,何人能料到被锁在房间里的范羲早就没了影。
侯夫人已然与众位前来的娘子有了初步的了解,与她们攀谈是检验其谈吐,共用家宴是看看她们在家练习的礼仪如何,还有特地嘱咐一人带一件自身最拿的出手的女工,这样一来侯夫人心里便有了数。
可她再怎么比啊,她总觉得盛柔就是最佳,谈吐不凡,端庄大方,学识深厚,女工做的也是极为出众的。
最后一关便是在范羲那了,可到最后范羲也没有出现,这让盛柔的第一步棋只出了一半便只好作罢。
众客归去,侯夫人还是不负所望留了盛柔。
“我与众位叔母思来想去,总是放心不下你这孩子。你也知道羲儿顽劣,这往后的日子里有些委屈柔儿务必要同我说。”
盛柔微露惊异之色,她没想到连老天都在帮自己,她连范羲那一关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达成所愿。
盛柔故作从容,对着侯夫人行了大礼算是表明了心意。“盛柔谢过夫人的抬举,他日定尽己所能服侍世子,料理侯府。”
———
望香阁内红柒摇曳着身姿,含情脉脉地看着眼前的范羲。
“魏靖一事结束,主定要记红柒一功,不能枉费奴家日日委身于这花街柳巷,受人蹂躏。”
范羲冲她微微一笑,眼里的笑意久久不逝,他知道红柒最爱他的桃花眼,当然要故意笑给她看啊。“放心,娘子肯卖命,我怎会负了你?”
范羲对人有三种,最浅的也是最多的就是那个浪荡的临安世子,这是他藏身的最好外壳;第二种便是对窦红柒这样的,知道他的身份却不知他真正的性情和深处,毕竟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这副外貌极其好用;当然,真正的他怎样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为他卖命的冷风,另一个是逼他卖命的圣上。
“红柒姑娘深情,怕是要不如姑娘的意了,就在今日主已经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冷风不合时宜地拆台。
“谁啊?”“是谁?”范羲和红柒都一脸震惊地问道。
“盛家娘子,盛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