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章 东郭先生
“我家在泉州长乐县,那年我七岁……”
赵念念声音颤了颤给两人讲了一个故事:
永兴十八年,赵云黎外出经商在高句丽落脚瞧见一奴隶长得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遂起了好奇心花了五匹绢买了他。
那人懂几句周朝话,磕磕绊绊指指画画道明来意,他是倭国天皇第五子崇尚周朝上国文化,身涉鲸波渡海而来,原本跟着遣唐使走北线,从博多出发,沿高句丽西岸北行,再沿辽东半岛南岸西行跨渤海登陆。
不料在高句丽兑换物资时船开走将他落下,语言不通,几经辗转落入奴隶市场被当做货物售卖。
赵云黎听完他悲惨经历遂想着置办个奴仆若生意场上不便之处,可由他代劳,弄回去他没有户籍不敢跑。也不怕他跑,跑出去就是个逃奴或浮浪户,最容易被人捆了送去官府。
赵家在长乐县是个土财主般存在,兄弟几个又都有出息,赵云黎更是家中话事人,领着一家人在祖宅周围又盖起了同北方四合院那般几进几出的大宅子,将祖宅那几间青砖瓦房包在中间。
这一片良田都是他们家的,赵云黎得意非常,抱着女儿去看这次出海换回的礼物,孩童爱玩的小玩意,几匣子园润饱满的珍珠,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各色胭脂水粉口脂,衣料画本子,还有一些倭国小娘子最爱的衣料。
“唉,或许冥冥注定我要受这个苦,七岁的我还欢欢喜喜换上,任父亲笨手笨脚在阿娘为我挽好的发髻上插一些饰物,呵呵呵……”
赵念念痛苦的按揉着胸口,那片刀伤的疼不及她这些年的疼。
“看,还是我们的衣服好看。”
赵念念满脸哀切,似在回忆,又似被拉入痛苦情绪中。
那人很聪明,阿耶很看重他,阿耶有时偷懒不去应酬他就去了。
最开始是宴饮,庄子上收佃户租子,后来他趁阿耶不在冒认身份同家中人往来,他学着阿耶字迹,同几位伯叔通信。
赵云黎最初的恶趣味越卷越大甚至危及自身,某日他接到小弟书信,信中小弟说他在淮南遇到可以相守一生的人了,大哥答应他贩货时来见一面的怎么不来?言语中是埋怨自家大哥不守诺言,害他在心爱女子面前失了脸面。
那一刻他震惊,不可置信,拿着信封拦住打马外出踏青的仆从。
“真备”
赵云黎怒气冲冲一甩信件拍在他脸上,真备晃悠着马鞭从马背一跃而下,跪倒在地恭敬双手奉上马鞭。
“请主人责罚。”
赵云黎接过鞭子一下一下打在他背上,眼圈气得发红,口中不停谩骂着他,誓要他给个解释。
真备高耸的背塌了下去,背上布满鞭痕,身上薄衫撕碎,血迹斑斑点点,拖着血糊糊的身子不停告罪。
赵云黎终是不忍,吩咐下人送他回去,他给小弟去信一封解释,又不想让人知道他错信被骗认下这一错。
“真备叔叔,你怎么受伤这样重啊?”
七岁的赵念念捧着风车跑过来,真备眼眸中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真备说“念念,我惹主人生气了,你能不能帮我求求夫人?”
七岁的赵念念同二十二岁的赵念念重合,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能不能帮我求求夫人?”
“我真后悔啊!我一次又一次想起当年我告诉阿娘这句话,阿娘不想阿耶气坏身子,替他说了好话,从那时起阿耶再未同阿娘交过心。”
李宥嘉紧紧抱住陷入回忆的赵念念,安抚般轻拍她后背。
日子又回归平静,真备仍旧勤勤恳恳做事,替主人鞍前马后细心打理家业。
赵云黎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心中那根刺也渐渐没了!
可是他忘记了,刺从埋下除非剜肉剃掉,不然越扎越深,越深越疼。
一日,他宴罢,特特同郑娘子讨问,口脂从何处来,欢欢喜喜采购归家,送自家夫人一套夫妻二人把话说开。
不料,踏上台阶就听到内里传来闷哼,床帐吱呀,嗯嗯啊啊,女子呢喃细语……
赵云黎怒火攻心,顺手砸了进去,一脚踹开门进内。
衣物散落一地,床榻上惊慌失措的一对男女赫然是他的老仆和夫人身侧侍女。
“郎君奴不知道,奴怎敢在夫人榻上胡来?”
“郎君,奴有罪,求郎君责罚。”
赵云黎一言不发来回翻找,终于在夫人妆奁里翻出一银合子,里面几颗小指盖大小的香塔。
“滚,别让我再看见。”
再后来,赵云黎纳了好几个妾进门,再也不愿踏入夫人院子一步。
“我日日瞧着阿娘抹泪,阿耶一心扑在其他人身上,又去找真备叔叔问,我怎么这般蠢,错把豺狼当好人啊!”
赵念念泣不成声,身子抖如筛糠,绑着的带子渗出丝丝血迹,狄在望忙递了金疮药给殿下。
背对着他,李宥嘉帮她拆解掉,洒上药粉又重新包扎好。
“念念,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下次再讲,时间很多,下次讲。”
赵念念摇摇头,眼神坚定有力,她道“殿下,我等太久了,这些事,这些话在我心里反反复复的,唯有殿下能替奴做主了,若不尽早将此人恶行公布于众,殿下不好对他动手。”
李宥嘉轻轻拍拍她,三人又坐好,狄在望掏出一个陶锅架在火上,洗剥好的鱼添了水放好,灶下烈火熊熊,赵念念开始讲述:
八岁生辰时,我特特求了阿耶许久,他才答应来我们院子,真备说送我一份大礼。
那日,我换上长乐县最流行的石榴裙,火红热烈,头上扎着红色头纱,阿娘头一次满足我心愿给我涂脂抹粉。
夜里突然下起雨,阿娘说春雨贵如油,春日的雨地里庄稼喝饱了才能长好,秋日里又是丰收一年。
阿耶来时,送给我一枚桃花簪,阿耶说念念长大了,第一枚发簪做阿耶的送给她,以后别的郎君送再好她第一好仍是阿耶送的。
那天吃什么饭菜不重要,八岁的赵念念最爱阿耶阿娘陪着她,她心心念念的人都在。
一道人影从雨里踉跄走出,口中不停向外喷血,赵云黎跑过去抱住来人,擦拭着嘴角流出来的血。
“大哥,他,他…”
顺着弟弟视线过去,站在赵念念身后的真备含着笑看过去。
“赵云沧,你可真难杀啊!”
一道道破水声落下,一支穿蓑衣,戴斗笠,脸上覆着黑巾,手持长刀的队伍出现在院子里。
领头的男人手持双刀,赵云黎向后看去,手掌抚上小弟后背,一条长长刀痕汩汩向外冒血。
“小叔叔”
真备一手摁下赵念念,一手摁下沈夫人,笑吟吟开口“去吧!”
“我二弟三弟”
“主人,二郎君三郎君死了呀!很不幸呢!”
沈夫人紧紧抱住女儿捂着她眼睛,低声哄着孩子。
“四郎君,奴替主人去看过你那位心上人,你猜我看到什么?那位娘子用的可都是御制啊!凭什么我堂堂一国皇子要在你们一介商户家中做奴仆?”
赵云黎死死抱紧小弟身子不让他滑落,恶狠狠盯着那个豺狼。
“就你也妄想尚公主?赵家家业我笑纳了!”
真备坐在主位拿起筷子夹几块炙烤羊肉沾上蘸料吃下,又端起清酒一饮而尽。
“劳四郎君替我俘获美人心了,有劳了!郎君可以安然上路去。”
“噗嗤”
“噗嗤”
沈夫人捂紧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早已布满脸颊,她还有孩子不能吓到念念。
“夫人,我们安寝去。”
“你走开,不许碰我阿娘。”
赵念念狠狠咬上他手指,眼睛恢复光明,满屋飘散着菜香酒香夹杂一点血迹味。
“阿耶,阿耶”
赵念念挣扎着跑出去,沈夫人抱紧了她跪地哭求放过。
暴雨如注,如倾盆而下的瀑布一般,狠狠地砸在大地上。
雨水顺着井字纹流下,低洼处形成一片片积水,黑衣人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回来,安静排列站着。
闪电划破夜空,如利剑般劈开黑暗,带来短暂而耀眼的光明。
赵念念看见台阶下一动不动的阿耶和小叔,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紧接着,雷声隆隆。
在这狂风暴雨之中,真备站在廊下伸手接住屋檐上如注的雨水。
他身披披风,凝望着天空,闪电的光芒映照出他脸上狠厉,雷声的轰鸣掩盖住他身后母女的哭泣。
这场暴雨,是日照大神听到他诉说为他而下。
这场大雨是允许他实施那个计划,他将毕生为天皇奉献。
他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激动的泪水,他相信,即使前路艰难,他也能够战胜困难。暴雨过后,天空终将放晴。
赵念念哭哭啼啼最终累及睡了过去,狄在望替她把脉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香丸扔进火中。
不消片刻,一股清甜的味道透出。
“赵娘子压制太久了,用这个香能睡好一些。”
“嗯”
李宥嘉掏出两个陶碗,各自盛上一碗鱼汤吸溜吸溜喝着,小心翼翼挑拣去掉鱼刺。
又掏出几块饼子在陶锅上搭上筷子将饼子烘软一些,狄在望又去钓了四五个鱼,折几根芦草编成绳将鱼吊在一块。
“殿下,我去附近村庄租个船,咱们尽早上路。”
“咱们得想想如何把人弄进宫,念念见到沈昭仪了,我们再听听别的故事。还有,这里的事恐怕官府脱不了干系。”
“殿下没有兵权如何调兵?”
李宥嘉沉默了,这一群亡命之徒就是黑恶势力,一般官兵真攻不下。
白将军手中只有城防且是坚决不可外调的,她可没忘那些失踪的人还没找出来。
兵权?
李宥嘉颇有些心思重重的样子,趁狄在望又在处理鱼鳞内脏,唤了几声番番。
{宿主,武延平那我盯着呢!放心哈!别瞅了!}
“狄少卿,你看我送一封信去北地如何?”
“殿下,信你送不进去的,周国公治下严厉,普通信笺进不去的。”
“先回去吧!同武莘见面再说。”
船夫战战兢兢看向软塌塌的女人,有片刻后悔自己接了这个活儿。
“丈人,求求你,救救我阿姐,呜呜呜……我们遭了盗贼盘缠被抢,包袱也剩几个不值钱的了!”
李宥嘉拽紧船夫胳膊,捂着脸哭泣,狄在望顺势也说起好话,拿出几张黏在一起粗略能看出过所的纸张,底下那张红印早就晕染开,依稀能瞧见洛阳什么什么的。
“罢了罢了,都是苦命人,老头子帮你们一把。”
船开了出去,顺河流而上,找最近的码头停靠就行。
李宥嘉早就将赵念念白净脸蛋涂花,泥滋滋的看不到貌美,她自个更看不出是个女的。
傍晚时,他们三人终于等到一艘北上商船,赵念念醒来能走用了些热汤水,因着手头紧,挤了个大通间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拥挤着,气味自然不太好闻。
赵念念紧张的四处看,听着四面八方传来不同俚语,她朝李宥嘉挤了挤,眨着眼睛低声问道“李娘子不怕吗?”
李宥嘉从一孩童手中扯过自己衣角,又同旁边一妇人说道“劳驾朝里挪挪,压我脚了”,才有空回答赵念念。
“念念姐,我就是一个特别好养活的人,你瞧瞧,这样才算体察民情呀!”
赵念念弯着嘴角,糊里糊涂想着落难皇女如此没架子,这是她见过唯一一个皇族人,她暗暗想着未来一定会好的,她接到阿娘就求皇后殿下太子殿下送她们出宫。
对,出宫回家。
“念念姐,今日往西走,夜里我们上甲板看看星星月亮,还可以夜钓。到东都了很快就到长安,我请你吃长安最好的酒,最好吃的魏家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