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联姻

    霜降一过，丹阳郡一连落了几日的秋雨。

    元乔立在明州刺史府的书房外，屋子里灯火摇曳，映出两个模糊的剪影。

    “二小姐，我们回吧，大人和大姑娘正说话呢。”丫鬟景春压着嗓子有些焦急，毕竟偷听他人谈话不是什么好事。

    院子里的芭蕉叶淅淅沥沥的滴啦着水珠，元乔避到廊下，将手里的油纸伞递给景春，暮秋的夜晚有些寒凉，寒风自宽大的袖口灌进来，元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屋内周元容与父亲周彦分坐在书案的两侧，书案左侧的炉子里炭火烧的正旺，顶上的茶壶正滋滋的冒着泡，周元容取了一块抹布压在茶壶的手柄上，提起茶壶将滚烫的沸水倒进白瓷茶杯里，青绿的茶叶随着沸水上下浮沉。

    周元容看着父亲两鬓斑白，不觉心中泛酸，父亲老了。

    “大宣朝政为宦官与外戚把持多年，商贾世家以银钱宝物换取一官半职的现象屡见不鲜，中原大地民不聊生，纷乱四起，当年圣上为平息各地民乱，允十三州刺史招募兵马的权利，各州郡军阀世家纷纷屯兵积粮。如今随着朝廷日渐腐败，民愤四起，各地军阀都开始揭竿而起，自立门户。咳咳咳——”

    周彦一阵咳嗽，脸色有些发白，一到这阴雨霏霏的日子，他这老毛病就犯了。

    周元容递给父亲一杯热茶，“仔细烫着。”

    周彦接过茶，放在鼻尖嗅了嗅，“上好的西湖龙井，还是阿容了解我。”说着轻呷了一口，神色略有缓和。

    “靖州刺史陈其在年初镇压了靖州与台州交界的陵南县叛乱后，顺利侵占汉中，一路南下，已占据了台州大半土地，台州刺史王珣无奈被逼退居台州郡，此后陈其便自封南陈王，他已彻底脱离朝廷掌控，只怕已有称帝之心。”周彦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年中梁州刘章、商州孙思明暗地里投靠了平阳侯高羡，如今北境锦、青、幽、鹤、宿、梁、商七州明里暗里皆为高羡所掌控。”

    大宣朝建国近百年，下治梁、商、锦、青、鹤、宿、幽、靖、明、台、徐、凉、交十三州，帝王权利的中央在郢都。然帝王昏聩无权，各地民乱爆发，各州刺史皆开始望风而动，靖州刺史陈其早已对朝廷显露不臣之心，北境各州虽未公然违抗朝廷，但也都开始偏向平阳侯高羡。

    “所以朝廷这才在一月之内迁都金都？”周元容眉头微皱，压低了声音，“可是高羡并没有明确表明要反朝廷的意思，圣上没有必要迁都，西北凉州府马荣未必靠得住。”

    “如今天下战乱四起，反与不反于朝廷而言都只是面子上的功夫，我周家都不一定为朝廷所信任，更何况是平阳侯，圣上不信任高家，又或者说丞相何思巍忌惮高家，哪怕高羡为大宣戍边十几年，他们也从未放下对他的猜忌。当年狮泉河一役，高羡父亲老平阳侯高邑随同部下两万将士殒命琴台关，尸骨无存，幽州五郡随之落入图禾部，陛下一道叛国罪的诏书就定了两万将士的罪，他们是背负骂名战死的。若不是太傅祁云山与太后求情，高羡活不到今日，若说他对朝廷没有丝毫怨言，我是不信的。如今我明州夹在陈其与高羡中间，只怕是腹背受敌，东面又有海外瀛洲贼寇虎视眈眈，百姓的好日子长久不了了。咳咳咳——”

    周彦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止不住的咳起来，周元容起身绕道周彦的身边，轻柔的拍着父亲的背，这几年父亲为明州操劳许多，四十几岁的年纪已经生了白发。“父亲，女儿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周元容有些犹豫的开口。

    周彦看着身旁的女儿，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坐回去。

    “父亲——可有问鼎天下之心？”周元容落座，压低声音郑重的问道。

    一阵寒风吹来，屋外的元乔身子一抖，她凑近丫鬟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景春，我有些冷了，你去取我的披风来。”

    屋里安静了一阵，烛火跳动，周彦这才开口：“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周元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她将书案上两封联姻书推至父亲跟前，“父亲，高羡、陈其皆向我明州府发来联姻书，父亲打算如何？”

    “陈其称帝之心已昭然若揭，婚书中也明里暗里的表示若我与他共谋天下事，将来愿扶持我周家女为尊。但——”周彦忽然顿住，神色忧虑的注视着对面的女儿。

    “陈其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父亲是担心投了陈其会为明州招来祸端？”周元容应道。

    “陈其行事狠辣，疑心颇重，他每每攻下城池，守城将领皆被斩杀，奋起反抗拒不投降者皆被坑杀，投诚的将领也大多被削去兵权，沦为普通兵役，而且这几年，陈其为了争夺台州大力增加赋税，南方州郡的百姓早已苦不堪言。陈其为人，不足以与之共谋之。更何况，我明州——”周彦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周元容明白，如今大宣皇室还在，周家还未打算走到最后一步，总还是怀着一丝期望的，期望刘氏江山能有所转机，这样各州战乱可平，江山可稳，百姓也能安居乐业。父亲这辈子图得不就是中原大地能驱逐外敌，海晏河清。

    “父亲，若联姻——”良久，周元容才开口。

    “不可——”周彦立马阻止周元容接下来将要说出的话。

    “除了答应联姻，父亲可还有更好的办法？从宁祐二十二年开始各地民乱不止，百姓这才过了三年的安稳日子。”不等周彦开口，周元容继续说道“高羡与陈其同时发来联姻请求绝不是巧合，依目前的局势，陈其一心扑在台州，拉拢明州也只是他稳固后方的权宜之计，只是陈其万万没想到高羡也会发来联姻书，若只有陈其一人请求联姻，我明州倒是难办，答应联姻的同时，我们也就和陈其站在了同一战线。但两人同时有联姻的打算，那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父亲也明白陈其之所以不动明州而去争夺台州，除了兄长用兵如神外，还在于我们足够中立，于他们二人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威胁，目前的形势南北两面皆不太平，明州府只要不挑事，他们暂时不会动明州府的。所以同时答应二人的联姻才是最好的选择，既能表明明州府的立场，让他们安心，也能让百姓暂时免于战争的屠戮。”

    “可是，阿乔才十六岁——”周彦喃喃出声，心里一时不是滋味，他何尝不知道联姻才能维持目前安定的局面，如今南北两面形势譬如天平，明州便是这关键的砝码，稍有不慎，天平便会倾塌。

    周元容垂下头，眉目掩映在烛火的光影里，神情颓丧，丝毫没了刚才分析局势的理智，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屋外的雨打芭蕉的声音，烛火跳动，元容这才低低的开口。

    “平阳侯高羡为人正直，治军严明，在北方颇得民心，对投诚的将士也是礼待有加，这么些年他在北方戍边防卫，将图禾族牢牢的钳制在琴台关外，军中都拿他当做一个神话，就连兄长对他也是颇为崇拜的。他的夫人去世多年也未续娶，府中也并无其他姬妾，若父亲答应联姻，阿乔可嫁于高羡。”周元容转了转手里的茶杯，她便盯着那青绿的茶叶子随着水纹来回晃动，浮浮沉沉。

    周彦心下大急，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的女儿，“不可，那陈其年纪都快赶上你爹我了，膝下有二子早已成年，而且陈其这些年四处征战，身体早已垮了，陈其若是身故，届时，靖州必起内乱，到时你又该如何应对。我不同意！”

    “阿爹，阿乔从出生便从未享受过一日母亲的疼爱，她性子弱，被我宠坏了，靖州她去不了的，长姐如母，我又怎么忍心让阿乔受苦，若联姻便是保明州最好的方法，阿容粉身碎骨亦不怕，只盼阿乔与阿爹不要怪我才好。”周元容从始至终丝毫未露怯态，她握住早已老泪纵横的父亲的手，“周家是明州府的父母官，是百姓的衣食父母，从出生我们便受百姓奉养，如今乱世之中我们自然要尽力护他们，哪怕只是片刻的欢愉。”

    “阿容想好了？”周彦哽咽开口，心里却还是犹豫不决。

    “这条路阿爹一开始就知道的，只是因为舍不得我与阿乔这才闭口不提。阿爹与兄长护着我与阿乔，护着明州的百姓多年，如今，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与兄长陷入危难之中，看着明州硝烟四起，城垣壁毁，百姓流离。阿容知道，让阿爹做这个决定很难，但联姻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给那二位的回书，我已写好，阿爹派人送出去吧。”周元容递上早已写好的回书，周彦颤抖的接过。

    “回书，我明早再发，你再想想，靖州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周彦有些不忍心，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十几年的明珠，怎能接受它蒙尘。

    “不必了，凭阿容的聪慧定能在靖州站稳脚跟，阿爹不信阿容吗？”周元容朝着父亲歪头一笑。“不如我们打个赌。”

    “唉——”周彦看着故作轻松的女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阿乔那边，我去说。”周元容说到阿乔，低了嗓音。

    “也好，我先去与元宁商量商量。”周彦说道。

    细雨如丝，屋外廊下风雨如晦，雨丝飘进元乔的眼里，有些酸涩，景春取披风还未归，元乔有些失魂落魄的冲进了茫茫的秋雨中。

    行至半路，遇到了返回的景春，景春见浑身湿透的小姐，心下大惊。

    “二小姐，怎的淋雨回来了？”说着将取来的披风披在了元乔身上，元乔也不说话目光呆滞的看着景春，直看得景春一阵毛骨悚然。

    许久，元乔才开口说道：“回吧。”

    景春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不安的模样，不敢怠慢，拥着瑟瑟发抖的元乔往后院去了。

    元乔换好衣衫出来时，就看见阿姐已经在房中等着她了。她坐在油灯下，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元乔失了神，还是英娘进来奉茶看见立在内室门口的元乔出声唤她，她这才回过神。

    “阿姐——”元乔收起难过的神色笑着朝元容跑去。

    “阿姐？”元乔歪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拉着元容的水袖轻轻晃着。

    “阿姐不开心？”元乔皱了皱眉头，随即将桌子上的芙蓉糕推至阿姐的跟前，“正好今日英娘做了阿姐爱吃的芙蓉糕。吃了芙蓉糕，阿姐一定开心。”

    正当她犹豫着如何开口时，一股香甜的气息到达唇齿间，元容有些宠溺的接过妹妹手里的糕点。

    “好吃吗？”元乔有些期待的问。

    “英娘的手艺自然不差。”周元容放下并未吃完的糕点，神色犹豫。

    “那阿姐可高兴了点儿？”

    “阿乔……”元容欲言又止，只怔怔的看着小妹，她该如何开口？她该如何告诉妹妹，她的阿姐要将她嫁给一个素昧蒙面的陌生人。

    “阿姐不高兴是为联姻之事？”元乔见姐姐愁容满面，心里也跟着难受，脸上的笑意渐收。

    “你怎知？”元容大惊。

    “书墨用完了，我刚想去父亲书房取一些。”元乔如实交待。

    “阿乔——”元容沉默，良久才再度出声，“高羡为人堂正，府中也无姬妾，虽年纪大你一些，但你嫁给他，就算日后有变故，以他的为人，也不会为难你，所以——”元容不忍说下去，愧疚的看着自己的小妹。

    元乔脸色沉下来，说话也带了些哭腔，“所以，阿姐便要嫁给陈其那个老头子吗？”

    元乔知道，家里每个人都想她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父亲、阿姐、兄长，周家的三个人的确把她保护得很好，她也如他们期望的那样平安喜乐的长大，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是她阿姐，是那个小时候会追着她在院子里围着海棠花树转圈的阿姐。她的阿姐有姣好的容貌，有惊世的才情与智慧，她该嫁给一个可以与她匹敌的男儿，而不是一个儿子与她一般大的老头子，元乔没法接受，眼泪自眼眶滑落，落在唇边，竟是苦的。

    “阿乔——”元容拥元乔入怀，一如小时候。“我们阿乔最聪明，阿乔若嫁给那个坏老头，可怎么好呢？阿乔还这样小，阿姐不忍心，若真是这样，只怕我日夜难安，早早就要一根白绫了却今生了。阿乔就听阿姐这一次，嫁高羡，好不好？”

    元乔趴在元容怀里哭着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元容见状，也跟着哭，两人皆哭成泪人，到最后元容也没听见元乔说好，她哭的累了，竟在自己怀里睡着了，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元乔拉着自己的衣袖，哭着说，学堂里的小伙伴都说我是没娘的孩子，阿姐，我阿娘呢？

    那时她说，我们元乔有阿姐，阿姐能护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