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医生
“别想那么多，你很优秀，一直都是我最看重的学生。你跟我时间最久，我了解你。昨天听人说了你的事情，今天就想找你好好聊聊。”罗教授说道。
听到这里，叶飘也想起卫东的一些事情。
几年前，卫东放弃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招揽，毅然决然地回到家乡，他要用自己学成的医术改变自己家乡医疗条件落后的现状。
卫东的老家位于偏远的大山里。他们那个县城连火车都没通，从距离最近的城市到他们的县城，汽车要走两三个小时危险的盘山公路。
因为地理条件太恶劣，他们那个县城各方面都非常落后。县医院的设备和医疗条件几十年都没有改变过，在外面世界经济越来越发达的时代里，这里的人才流失很严重。外面的人才又没有一个人肯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这使得当地的医疗条件越发显得落后。
医学是个不断发展的学科，医疗设备日新月异，新医疗技术也如雨后春笋一样不断出现。而身为一名医生想要不断进步，不但要自身努力，更要时刻跟紧科技的最前沿。所以，工作环境和软硬件设施，对医生来说非常重要。
卫东放弃了全省最好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县城医院工作。这在专业人士的眼中看来简直就是从天堂落回地狱。
就为了这件事，叶飘的父亲叶杜副院长当时曾经惋惜了很久……
最近，叶飘在他父亲那里听到一些传言，卫东出了很严重的心理问题，现在正在到处看心理医生。
“老师，我的心理崩溃了。我现在听不了救护车的声音；见不得病人流血的伤口；也闻不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和药味；更听不了病人家属的哭声。只要遇到这些刺激，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双手不受控制抖动；全身会大量流汗。”卫东颓然说道。
这样的反应对于一个优秀医生来说，简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罗教授没有开口说话，继续聆听卫东叙述。
“我们的县医院里实在是太缺人了！我回去就成了医院里的顶梁柱。原本县医院医生不能做的很多手术，由我亲自主刀之后都能做了。
渐渐的我成了县医院里不能缺少，不可替代的人。
可是病人实在是太多了！医生又太少了！
从正式入职开始，我就经常不分昼夜连轴工作。几乎没有一个整天的休息时间，作息很不规律。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因为亲眼见证了太多贫穷、病痛、无奈和死亡。
最近两三个月时间，我闲下来的时候经常溜号，脑子里常会不由自主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知道这是因为压力太大，心理健康出了点状况。
结果，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就遇到了一个重大打击。”卫东开始娓娓道来。
罗教授给卫东倒了一杯水。
“老师你知道，我跟古青结婚十多年一直没有孩子。最近几年费了好大劲，吃了好多药，直到几个月前才终于怀上了。
我们俩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万分期待。
没想到这个刚刚发育的小生命，不是正常的宫内着床，而是着床生根在宫外。并且还是最危险的类型。
古青一个人在家收拾屋子的时候，弯腰之后开始剧痛，突然破裂大出血。她当时害怕极了，给我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而我当时正在手术室里一台接一台做手术。
最后，她只能自己叫救护车，一个人进医院，没有家属陪伴一个人被推进手术室。直到术前准备都做完了，我和妻子才在手术台上碰面。”
卫东说到这里，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流。
“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就像有无数电流在乱窜，嘴唇麻的失去了知觉。我拿着手术刀和止血钳的双手，苍白的像僵尸一样。我想让别人替我给妻子做这台手术，却找不到技术上值得信赖的医生。”
卫东说到这里，已经哭的有些泣不成声了。
周围几个静静聆听的人，心中都开始隐隐作痛。
“最后没办法，我只能亲自给自己爱人做这台手术。当手术刀一层层切开皮肤、切开脂肪、切开肌肉、切开腹膜，我的心灵就如同坠下无底深渊，一层层的跌入十八层地狱。
我的心如同扔进油锅里一样煎熬……
我的灵魂就如同被碾碎了一样……
妻子身上流出来的血，简直就像捆绑我进入地狱的锁链……
我在无法形容的煎熬里，做完了这台手术。
我们的孩子没了，以后再有孩子的几率也更加渺茫了……
在别人看来这场手术很成功，古青很快就脱离了危险。可是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挫败。
从那天开始，我整个人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在路上就像一步步的迈入地狱。脚底一下就像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一样。
我的心灵已经千疮百孔。
我知道我的心理问题已经很严重！
没过两天，县里又出现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两辆车迎面相撞，两辆车里一共有七个大人一个孩子，全都伤得特别严重。
我们的县里人很少，圈子也很小。这场车祸里，其中一辆车里五个男人都是我的高中同学；另外一辆车里的一家三口也跟我有过交集。
血肉模糊的伤者，一个接一个送过来。救护车的笛声响成了一片。
当我看到一个个生命垂危的熟人被送到我面前，我又一次经历了前两天刚承受过的煎熬。
我拼了命的一个接一个抢救！
可是，两辆车的相对速度太快了，车祸造成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
伤者一个接一个失去了生命。
这些人的血液把我全身都浸湿了，我整个人也累到虚脱。我拼了命的努力成果，结果七个大人全都死了，就抢救回来一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因为伤情太重，一只手和一条腿残疾了，大脑肯定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这个孩子未来没有人照顾，恐怕生活都成问题。
这场车祸中死掉的七个大人，全都上有头发斑白的四个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就这么塌了，那些个老人和孩子都哭的死去活来。
那哭声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全都戳进了我心里。”
卫东将脸深深的埋入双手中。
“唉！”
罗教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你后悔吗？如果让你再重选一次，你还会义无反顾的冲在最前面吗？”罗教授盯着卫东问道。
“我还是会亲自给爱人做手术；我还会第一个冲上去，用尽我毕生所学抢救那些伤者。因为的当时的条件，我别无选择。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你可曾因为自己的状态不好，做出错误操作或耽误了病人的抢救？”罗教授又问道。
“没有！哪怕我跌进了地狱，受尽了万分煎熬，手中的手术刀从没差过分毫！”卫东回答得很郑重。
“那就不必想太多了！你已经用尽全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问心无愧就好！你还记得第一天跟我正式学医，我跟你说的第一条规矩是什么吗？”罗教授干哑的声音显得很郑重。
“是医不自医！”卫东立刻回答。
“不错，我一直告诫你们，不要给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看病。甚至对你们的要求都有些苛刻，不近人情。你知道为什么我把这一条看得这么重吗？”罗教授问道。
“不知道。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理解了。”卫东摇头说道。
罗教授一直把这条规矩看得很重，却从来没有跟人解释过为什么。
“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对我的医术无条件的信任，第一次让我给诊断，用药的人，是我的母亲。而她老人家，在我给输液治疗不到两个小时突然过世了。”
罗教授这话石破天惊！
卫东震惊得抬头，睁大了眼睛。
王凌霄和叶飘他们也被罗教授这句话震惊到了。
这简直就是人生最无法面对的悲剧！
伦理、孝道、自责，和周围人的流言蜚语，都会像一座座大山一样压在心头。
这样的事情无论发生在谁身上，恐怕一生都无法摆脱心理阴影。
“这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医院里当内科医生。那时候我还只是个跟在老医生身后打下手的新人，还没有独自诊断开处方的权利。可是我当时却有着迷样的自信，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罗教授开始娓娓道来……
“那年的夏天特别热，她老人家在地里干活，感觉头昏眼花、恶心呕吐、大汗、面色苍白。她老人家回家休息，我父亲把我从医院里叫回来。
我的判断是中暑了。病情并不严重。她老人家说什么都不肯上医院，非要让我给她治病。她要成为我学成归来第一个治愈的病人！她这是要给我信心，给我支持。”
“心中有了诊断，我跑回到医院去拿药。药房的人是我老同学，听说我给自家人使用，就直接把药拿出来送给我，不让我付钱。说过后报损耗就行了。”
“我拿了药，回家给母亲输液。有父亲在家照顾，而且母亲看上去也好多了。我就匆匆忙忙回单位上班了。结果没等到晚上下班，家里就传来了噩耗！
没人能告诉我，是我诊断错误，害死了自己母亲？还是那些药质量有问题，出现了严重的医疗事故？又或者是后来病情恶化突发了其他疾病？
一切的猜测都只能是猜测！
这件事背负在我身上一辈子，注定没人能告诉我真相……”
卫东、王凌霄、叶飘，他们全都听得心情沉重。
是啊！罗教授太可怜了！
他既不能把自己母亲遗体送去解剖做尸检寻求真相；也不能把药瓶拿去化验，让医院和他同学承担责任。
况且以当时的条件，就算拿去化验恐怕也很难找到真相。
而这样残酷的结果，压在一个儿子身上，简直太可怜，太痛苦，太煎熬了……
这样残酷的折磨注定一辈子都无法结束。
“我当时受的打击比你现在还重。无法面对自己的任何一位亲人，也没有勇气穿上白大褂走进医院上班。”
罗教授说到这里，王凌霄和叶飘都明白了。
为了自己的学生能够走出阴霾，罗教授撕开了自己无法面对的伤疤。他用自己亲身经历的痛苦，给迷茫的学生一个指引。
“后来，在我的老师和领导的帮助下，我被调到了医科大学图书馆工作。在图书馆里，我整天翻阅医书，查找文献，翻译国外的医学刊物和论文。”
“我在图书馆里一躲就是整整十年。后来在你师母的陪伴和鼓励下，我才走出阴霾，重新进修成了一名外科医生。
之所以选择外科医生，就是因为外科医生的手术，死也能死的明白……”
“你今天所经历的困境，我在五十年前都有过类似的感触。我知道苍白的语言对你没什么帮助，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就是，不要跟自己较劲。”
“老师，谢谢你！对不起……”
卫东话说一半就被罗教授打断了。
“你还记得进入医科大学第一天宣誓的医学生誓言吗？”罗教授问道。
“一晃都过去二十年了，时间太久了，我记不住后面的内容了。我现在只能记住八个字。”卫东说道。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罗教授和卫东异口同声说道。
王凌霄和叶飘也在心中，同时默默的念出这八个字。
“这八个字既是我们的责任，也是病人对我们的信任。这八个字，字字如山，全都太沉重了。
我见过无数优秀的孩子，因为承受不住这份沉重，医科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从事过跟医学相关的工作。
我对这些人有过惋惜，却从没有过失望。因为比别人更在，他们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你也一样，你比别人更有赤子之心；你比别人更在乎病人的疾苦；你比别人的情感更丰富；你才有今天这样的困境。
在我看来，这既是你的磨难，也是你的机遇。如果你能破而后立，你将来的成就必定在我之上。”罗教授说话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弱了。
王凌霄和老道士眉头紧皱，他们很怕罗教授说不完想要说的话，就坚持不住了。
卫东也没有开口，静静聆听罗教授的话。
“都说咱们医生是白衣天使，又有几个人知道咱们是用灵魂堵住地狱的人？
同样是医生，有的人直面地狱，眼中看到的全都是病人的痛苦、无奈、悲惨和绝望。面向地狱，把宽厚的后背留给人间。虽默默无闻，却是真正的英雄！
有的人用后背堵住了地狱，把脸面留在了人间。这些人但凡遇到露脸的机会，全都削尖了脑袋往前冲。他们看到的都是人间繁华和纸醉金迷，他们眼中全都是拿着钱求上门的嘴脸。这样的人迷失堕落只是早晚的事。
我希望你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保持着你最初的那份赤诚。时刻记住医者仁心！”罗教授越说声音越弱。
原本笔直的身形，变得越来越颓萎。
王凌霄和老道士心中全都暗叹一口气。
“老师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看看。”
卫东这个时候也发现，罗教授身上不对劲的地方了。
“不必了，陪我出去走走。别最后给人家饭店添麻烦……”
老师的话似乎预示着什么，可惜卫东这个时候根本就猜测不到。